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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凱瑟琳是個頭髮淡黃、身高體直的女人,動作幹淨利落。她長長的臉,輪廓鮮明,要是你沒有發現這張臉的背後幾乎是空空洞洞的,你很可能稱這種臉是高尚的。在他們婚後生活的初期,他就很早發現——儘管這也許是因為他對她比對他所認識的大多數人更有親密的瞭解機會——她毫無例外地是他所遇到過的人中頭腦最愚蠢、庸俗、空虛的人。她的頭腦裡沒有一個思想不是口號,只要是黨告訴她的蠢話,她沒有、絕對沒有不盲目相信的。他心裡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人體「錄音帶」。然而,要不是為了那一件事情,他仍是可以勉強同她一起生活的。那件事情就是性生活。

  他一碰到她,她就仿佛要往後退縮,全身肌肉緊張起來。摟抱她象摟抱木頭人一樣。奇怪的是,甚至在她主動抱緊他的時候,他也覺得她同時在用全部力氣推開她。她全身肌肉僵硬使他有這個印象。她常常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既不抗拒,也不合作,就是默默忍受。這使人感到特別尷尬,過了一陣之後,甚至使人感到吃不消。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能夠勉強同她一起生活,只要事先說好不同房。但是奇怪的是,凱瑟琳居然反對。她說,他們只要能夠做到,就要生個孩子。這樣,一星期一次,相當經常地,只要不是辦不到,這樣的情況就要重演一次。她甚至常常在那一天早晨就提醒他,好象這是那一天晚上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可不能忘記的一樣。她提起這件事來有兩個稱呼。一個是「生個孩子」,另一個是「咱們對黨的義務」(真的,她確實是用了這句話)。不久之後,指定的日期一臨近,他就有了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幸而沒有孩子出世,最後她同意放棄再試,不久之後,他們倆就分手了。

  溫斯頓無聲地歎口氣。他又提起筆來寫:

  她一頭倒在床上,一點也沒有什麼預備動作,就馬上撩起了裙子,這種粗野、可怕的樣子是你所想像不到的。我——

  他又看到了他在昏暗的燈光中站在那裡,鼻尖裡聞到臭蟲和廉價香水的氣味,心中有一種失敗和不甘心的感覺,甚至在這種時候,他的這種感覺還與對凱瑟琳的白皙的肉體的想念摻雜在一起,儘管她的肉體己被黨的催眠力量所永遠冰凍了。為什麼總得這樣呢?為什麼他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女人,而不得不隔一兩年去找一次這些爛汙貨呢?但是真正的情合,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黨內的女人都是一樣的。清心寡欲的思想象對党忠誠一樣牢牢地在她們心中紮了根。通過早期的周密的灌輸,通過遊戲和冷水浴,通過在學校裡、少年偵察隊裡和青中團裡不斷向她們灌輸的胡說八道,通過講課、遊行、歌曲、口號、軍樂等等,她們的天性已被扼殺得一乾二淨。他的理智告訴他自已,一定會有例外的,但是他的內心卻不相信。她們都是攻不破的,完全按照黨的要求那樣。他與其說是要有女人愛他,不如說是更想要推倒那道貞節的牆,那怕只是畢生一二次。滿意的性交,本身就是造反。性欲是思想罪。即使是喚起凱瑟琳的欲望——如果他能做到的話——也是象誘姦,儘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不過剩下的故事,他得把它寫下來。他寫道:

  我燃亮了燈。我在燈光下看清她時——

  在黑暗裡呆久了,煤油燈的微弱亮光也似乎十分明亮。

  他第一次可以好好的看一看那女人。他已經向前走了一步,這時又停住了,心裡既充滿了欲望又充滿了恐懼。他痛感到他到這裡來所冒的風險。完全有可能,在他出去的時候,巡邏隊會逮住他;而且他們可能這時已在門外等著了。但是如果他沒有達到目的就走——!

  這得寫下來,這得老實交代。他在燈光下忽然看清楚的是,那個女人是個老太婆(old)。它的臉上的粉抹得這麼厚,看上去就象硬紙板做的面具要折斷的那樣。它的頭髮裡有幾綹白髮,但真正可怕的地方是,這時她的嘴巴稍稍張開,裡面除了是個漆黑的洞以外沒有別的。她滿口沒牙。

  他潦草地急急書寫:

  我在燈光下看清了她,她是個很老的老太婆,至少有五十歲。可是我還是上前,照幹不誤。

  他又把手指按在跟皮上。他終於把它寫了下來,不過這仍沒有什麼兩樣。這個方法並不奏效。要提高嗓門大聲叫駡髒話的衝動,比以前更強烈了。

  第一部 第7節

  溫斯頓寫道: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在無產者身上。

  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一定(must)在無產者身上,因為只有在那裡,在這些不受重視的蜂擁成堆的群眾中間,在大洋國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中間,摧毀黨的力量才能發動起來。黨是不可能從內部來推翻的。它的敵人,如果說有敵人的話,是沒有辦法糾集在一起,或者甚至互相認出來的。即使傳說中的兄弟團是存在的——很可能是存在的——也無法想像,它的團員能夠超過三三兩兩的人數聚在一起。造反不過是眼光中的一個神色,聲音中的一個變化;最多,偶而一聲細語而已。但是無產者則不然,只要能夠有辦法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就不需要進行暗中活動了。他們只需要起來掙扎一下,就象一匹馬顫動一下身子把蒼蠅趕跑。他們只要願意,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把黨打得粉碎。可以肯定說,他們遲早會想到要這麼做的。但是——!

  他記得有一次他在一條擁擠的街上走,突然前面一條橫街上有幾百個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在大聲叫喊。這是一種不可輕侮的憤怒和絕望的大聲叫喊,聲音又大又深沉,「噢——噢——噢!」,就象鐘聲一樣回蕩很久。他的心蹦蹦地跳。開始了!他這麼想。發生了騷亂!無產者終於衝破了羈絆!當他到出事的地點時,看到的卻是二三百個婦女擁在街頭市場的貨攤周圍,臉上表情淒慘,好象一條沉船上不能得救的乘客一樣。原來是一片絕望,這時又分散成為許許多多個別的爭吵。原來是有一個貨攤在賣鐵鍋。都是一些一碰就破的蹩腳貨,但是炊事用具不論哪種都一直很難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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