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奧威爾 > 一九八四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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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剛進行了三十秒鐘,屋子裡一半的人中就爆發出控制不住的憤怒的叫喊。電幕上揚揚自得的羊臉,羊臉後面歐亞國可怕的威力,這一切都使人無法忍受;此外,就憑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或者哪怕只想到他這個人,就自動的產生恐懼和憤怒。不論同歐亞國相比或東亞國相比,他更經常的是仇恨的對象,因為大洋國如果同這兩國中的一國打仗,同另外一國一般總是保持和平的。但是奇怪的是,雖然人人仇恨和蔑視果爾德施坦因,雖然每天,甚至一天有上千次,他的理論在講臺上、電幕上、報紙上、書本上遭到駁斥、抨擊、嘲笑,讓大家都看到這些理論是多麼可憐的胡說八道,儘管這樣,他的影響似乎從來沒有減弱過。總是有傻瓜上當受騙。思想警察沒有一天不揭露出有間諜和破壞分子奉他的指示進行活動。他成了一支龐大的隱蔽的軍隊的司令,這是一幫陰謀家組成的地下活動網,一心要推翻國家政權。它的名字據說叫兄弟團,謠傳還有一本可怕的書,集異端邪說之大成,到處秘密散發,作者就是果爾德施坦因。這本書沒有書名。大家提到它時只說那本書。不過這種事情都是從謠傳中聽到的。任何一個普通黨員,只要辦得到,都是儘量不提兄弟團或那本書(thebook)的。 仇恨到了第二分鐘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來,大聲高喊,要想壓倒電幕上傳出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聲音。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臉孔通紅,嘴巴一張一閉,好象離了水的魚一樣。甚至奧勃良的粗獷的臉也漲紅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寬闊的胸膛脹了起來,不斷地戰慄著,好象受到電流的襲擊。溫斯頓背後的黑頭發姑娘開始大叫「豬玀!豬玀!豬玀!」她突然揀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向電幕扔去。它擊中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鼻子,又彈了開去,他說話的聲音仍舊不為所動地繼續著。溫斯頓的頭腦曾經有過片刻的清醒,他發現自已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後跟使勁地踢著椅子腿。兩分鐘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須參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參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鐘,一切矜持都沒有必要了。一種夾雜著恐懼和報復情緒的快意,一種要殺人、虐待、用大鐵錘痛打別人臉孔的欲望,似乎象一股電流一般穿過了這一群人,甚至使你違反本意地變成一個惡聲叫喊的瘋子。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種狂熱情緒是一種抽象的、無目的的感情,好象噴燈的火焰一般,可以從一個對象轉到另一個對象。因此,有一陣子,溫斯頓的仇恨並不是針對果爾德施坦因的,而是反過來轉向了老大哥、党、思想警察;在這樣的時候,他打從心跟裡同情電幕上那個孤獨的、受到嘲弄的異端分子,謊話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衛護者。可是一會兒他又同周圍的人站在一起,覺得攻擊果爾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話都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對老大哥的憎恨變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似乎是一個所向無故、毫無畏懼的保護者,象塊巨石一般聳立于從亞洲蜂擁而來的烏合之眾之前,而果爾德施坦因儘管孤立無援,儘管對於是否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也有懷疑,卻似乎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妖物,光憑他的談話聲音也能夠把文明的結構破壞無遺。 有時候,你甚至可以自覺轉變自己仇恨的對象。溫斯頓突然把仇恨從電幕上的臉孔轉到了坐在他背後那個黑髮女郎的身上,其變化之迅速就象做惡夢醒來時猛的坐起來一樣。一些栩栩如生的、美麗動人的幻覺在他的心中閃過。他想像自己用橡皮棍把她揍死,又把她赤身裸體地綁在一根木樁上,象聖塞巴斯蒂安一樣亂箭喪身。在最後高潮中,他污辱了她,割斷了她的喉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明白他為什麼恨她。 他恨她是因為她年青漂亮,卻沒有性感,是因為他要同她睡覺但永遠不會達到目的,是因為她窈窕的纖腰似乎在招引你伸出胳膊去摟住她,但是卻圍著那條令人厭惡的猩紅色綢帶,那是咄咄逼人的貞節的象徵。 仇恨達到了最高潮。果爾德施坦因的聲音真的變成了羊叫,而且有一度他的臉也變成了羊臉。接著那頭羊臉又化為一個歐亞國的軍人,高大嚇人,似乎在大踏步前進,他的輕機槍轟鳴,似乎有奪幕而出之勢,嚇得第一排上真的有些人從坐著的椅子中來不及站起來。但是就在這一刹那間,電幕上這個敵人已化為老大哥的臉,黑頭發,黑鬍子,充滿力量,鎮定沉著,臉龐這麼大,幾乎占滿了整個電幕,他的出現使大家放心地深深松了一口氣。沒有人聽見老大哥在說什麼。他說的只是幾句鼓勵的話,那種話一般都是在戰鬥的喧鬧聲中說的,無法逐宇逐句聽清楚,但是說了卻能恢復信心。接著老大的臉又隱去了,電幕上出現了用黑體大寫字母寫的黨的三句口號: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臉似乎還留在電幕上有好幾秒鐘,好象它在大家的視網膜上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能馬上消失似的。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撲在她前面一排的椅子背上。她哆哆嗦嗦地輕輕喊一聲好象「我的救星!」那樣的話,向電幕伸出雙臂。接著又雙手捧面。很明顯,她是在做禱告。 這時,全部在場的人緩慢地、有節奏地、深沉地再三高叫「B-B!……B-B!……B-B!」*他們叫得很慢,在第一個B和第二個B之間停頓很久。這種深沉的聲音令人奇怪地有一種野蠻的味道,你仿佛聽到了赤腳的踩踏和銅鼓的敲打。他們這樣大約喊了三十秒鐘。這種有節奏的叫喊在感情衝動壓倒一切的時候是常常會聽到的。這一部分是對老大哥的英明偉大的讚美,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催眠,有意識地用有節奏的鬧聲來麻痹自已的意識。溫斯頓心裡感到一陣涼。在兩分鐘的仇恨中,他無法不同大家一起夢囈亂語,但是這種野獸般的「B-B!……B-B!」的叫喊總使他充滿了恐懼。當然,他也和大家一起高喊:不那麼做是辦不到的。掩飾你真實的感情,控制你臉部的表情,大家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但是有那麼一兩秒鐘的時間裡,他的眼睛裡的神色很可能暴露了他自己。正好是在這一刹那,那件有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說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的話。 (*英語「老大哥」的第一個字母——譯注) 原來在瞬息間他同奧勃良忽然眼光相遇。奧勃良這時已經站了起來。他摘下了眼鏡,正要用他一貫的姿態把眼鏡放到鼻樑上去。就在這一刹那之間,他們兩人的眼光相遇了,在這相遇財刻,溫斯頓知道——是啊,他知道(knew)!——奧勃良心裡想的同他自己一樣。他們兩人之間交換了一個無可置疑的信息。好象他們兩人的心打了開來,各人的思想通過眼光而流到了對方的心裡。「我同你一致,」奧勃良似乎這樣對他說。「我完全知道你的想法.你的蔑視、仇恨、厭惡,我全都知道。不過別害怕,我站在你的一邊!」但是領悟的神情一閃即逝,奧勃良的腸又象別人的臉一樣令人莫測高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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