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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發上之花

  在人們不加任何注意的記憶之中有一種隱藏著的力量。

  ——托馬斯·富勒

  她總是在她的髮際上插一枝花。多數情況下,我會感覺它看上去有些彆扭。白天戴著花?去上班?去開專業會議?在我所工作的龐大而忙碌的事務所裡,她其實是一位很有抱負的女性。但不知為什麼,她每天都要用一種極時髦的彎曲頭飾在她那齊肩的長髮上佩戴一枝花。通常情況下,她是用不同顏色的花兒來同她不同款式的衣著進行搭配的,在淺黑色波浪的背景下,插上一枝盛開的花兒,像一把色彩鮮豔的小陽傘。有好幾次,好像是在公司的聖誕節晚會上,她髮際間的插花之處增添了少許歡樂的氣息,而且看上去非常得體。但是,如果在工作時間,花兒看上去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有好些「事業型」的女性幾乎對她的這一舉止表示憤慨,並認為應有人把她帶到一邊去告訴她某些在商業界中需要認真對待的「條例」。包括我在內的我們中間的另外一些人,則認為這只不過是一種怪寐,並在背地裡叫她「花仙」或者「女兒花。」

  「『花仙』把那份關於華爾街個案計劃的初步圖樣完成了沒有?」我們中的一個會這樣問另一個,臉上帶著一絲訕笑。

  「當然,結果挺不錯——她的工作果真『開花』了。」也許是這樣的回答,而後面帶一種在與別人分享快樂之後以恩人自居的笑容。我們認為我們的嘲諷在當時是很單純而無害的。據我所知,沒有人去問過那位年輕的女士為什麼她每天都要頭上戴著花兒來上班。事實上,假如在她出現時頭上沒有了花。我們反而可能會去問她的。

  有一天,她真地這樣做了。當她把一份設計方案送到我的辦公室裡來的時候,我問了她。「我注意到今天你的髮際間沒有了花,」我無意地說,「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都看到你戴著它了,以至於現在好像有一種茫然著失的感覺。」

  「嗯,是的。」用一種低沉的語調,她溫和地回答,這同她往日倩麗活潑的性情完全不相符。在一段沉默之後,好奇心促使我又問:「你好嗎?」雖然我是期待著一個「是的,我很好」這樣的答覆,但在直覺上,我知道我已經在開始談論一件比僅僅是失去了花兒要重要得多的事情。

  「嗯。」她柔聲說,臉上充滿了一種回憶與傷心的表情。「今天是我母親去世的周年紀念日,我很懷念她,我猜我一定是有些情緒低落」

  「我理解你。」我說,感覺到有些同情她,但同時又不想滲入更多的感情成份。「我想,你一定很不願談論這件事,」我繼續說。我的工作責任感希望她能夠就此而止,但心裡明白我們的談話才剛剛開始。

  「不,一切還好,確實。我知道我今天格外敏感。這是令人傷心的一天,我想。你瞧……」她開始向我講述她的在事。

  「我的母親知道她正在被癌症奪去生命。最後,她去世了。我當時才15歲,我們非常親密。她是如此的可愛,如此的體貼別人。因為她知道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了,於是就錄製了一盤生日祝詞,讓我每年過生日之時去觀看。從我16歲一直到26歲。今天是我25歲的生日。早晨,我看了她為我的今天所預備的錄像帶。我想我依然在回味著它,我希望她還活著。」

  「唉,我很同情你。」我說,感覺自己的情緒也受了她的感染。

  「謝謝你的好意,」她說:「噢,你剛才問到了那失去的花兒。當我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我的母親就經常在自己的發間插一枝花兒。在她住院之後,我有一天從她的花園裡給她帶去了一枝漂亮的大玫瑰。我拿著花把它放在母親的鼻子上,好讓她可以聞到它。她把花兒接了過去,一句話也沒有說。然後,拉我到她的身邊,撫摩著我的頭髮。花兒從我的臉旁掠過,她把它插入到我的髮際。如同當我年幼時她自己曾做過的那樣。正是在那一天的晚些時間,她去世了。」她繼續往下說,已是熱淚盈眶。「從此以後,我就總是在發間戴著一枝花——它使我感覺母親還依舊陪在我的身邊,就算是靈魂,但,」她歎了一口氣,「今天,當我看那為我的這個生日所製作的電視錄像時,她在其中說她很抱歉不能在我長大之後陪在我身邊,她希望自己曾是一個好家長,她希望在我生活可以自給自足時能給她一個標誌。這就是我母親所想的——她所說的。」她注視著我,依然沉浸在記憶之中,竟天真地笑了。「她是如此的精明。」

  我點了點頭,贊同著:「是的,聽起來她是很精明。」

  「這樣,我就想,一個標誌,那能是什麼呢?看起來花兒不得不離開我了。但我會想念它的,它能象徵什麼呢?」

  她繼續往下說,紅褐色的眼睛裡充滿了對往日的回憶。「曾擁有她我是多麼的幸運。」她的聲音逐漸變小了。她的目光同我的目光再次相遇,她淒婉地笑了一下。「但我不是一定要帶著花兒才能回想起往事,我的確也懂得這個。它是我的珍貴記憶裡的一個明顯的標誌。這些記憶依舊會在腦海裡,即使花兒已不存在了……但仍然,我會想念它的……噢,這是那份設計圖案,我希望它能得到您的贊同。」她把那個早已準備好了的整潔的文件夾遞給了我,在她的名字下面,用一個手畫的花兒。她的商業標記,作了記號。

  當我年輕時,我記得聽到過這樣的一段活,「不要對別人妄下斷語,直到你已在他的鞋內走過了一裡路之後。」我思考著過去每一次對這位頭上戴著花兒的年輕的女士非常冷淡時候時的情景,以及我自己在缺乏信息,不知道這位年輕女士的命運和所背負的十字架的情況下,竟那樣做了該是怎樣的悲哀。我自詡自己懂得我們公司裡的每一個複雜的平面,而且精確地知道每一個環節是怎樣地在對下面的環節起作用。我該是怎樣的悲哀呀,過去還曾信奉了這樣一種觀點,那就是一個人的情感同他的事業應該是截然分開的,並且應該在走入集體生活的大門時把它們拋開。直到那天,我才懂得了那位年輕女士插入發間的花兒是她的愛的感情流露——一條對她來說能夠把她同她年少時便已去世的母親聯繫在一起的途徑。

  我翻閱了一遍她所完成的設計圖樣,深切地感到它是為了感覺……關於人而被一個具有相當深度和廣度的人處理過的。難怪她的工作一貫優秀。她每日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當中,並使我重新去檢省自身。

  (貝蒂·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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