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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影紛至遝來(3)


  有一點我忘記說了:我曾經要求揚把吊在取暖器後面被納粹殺死的死狗取下,我要他把狗扔出窗外,用力丟在過路行人的頭上:讓他們記住有人殺過猶太人。聲音我是聽到的。我看他把狗取下丟到窗外,這一切並沒有讓我懷疑那條死狗的真實性。有一次,米歇爾·波爾特①倒讓我心裡生出懷疑,當時我正好在我家廚房裡,她進門把大衣掛在衣架上,走來和我相見。我們在閒談中,我把我的那些幻象都對她說了。她不說話,只是聽著。我對她說:「我自己是相信的,可是我不能說服別人也信。」我還說:「你去看看你掛在那裡的大衣右邊的口袋。你看那裡有一個剛出生的紅紅的小狗?但是,他們都說我弄錯了。」她鄭重其事去看了,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我,長時間地看著我,然後對我說,態度極為嚴重,絕無笑意:「瑪格麗特,我憑我世界上最愛的人對你發誓,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她沒有說那裡什麼也沒有,她說:「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在這一點上,也許瘋狂之中也夾雜有某種理性。

  ①瑪格麗特·杜拉斯著有《與米歇爾·波爾特談話錄》,附在《卡車》(1977)之後,還與米歇爾·波爾特著有《瑪格麗特·杜拉斯筆下的地點》(1977)。

  後來,有一天夜裡,我叫揚把那個滿臉搽著白粉一頭卷毛髮的男人給我趕出去,他已經走到門口過道上,離我的房間不過兩米,我只聽到一聲吼聲,揚是氣得實在控制不住了——每天夜裡我都受到公寓大樓不斷走來的「人」的騷擾,每次我都叫醒揚一他大喊大叫:「你必須知道,我,我根本什麼也沒有看見,根本沒有,你聽見沒有?什麼也沒有。」他重複叫著:「什麼都沒有,沒有,沒有。」我站在我房間的門前,揚吼叫的時候,我還看見那個卷毛男人走到他的身邊,我求揚讓他出去。這時,揚停下來,不再作聲。那個穿黑大衣的男人對這個場面全不瞭解。他往揚那邊走了幾步。他站下來。他的眼睛一直都在緊盯著我看。他注意的是我,那種激情竟到了這種地步,使他變得面無人色,非常可怕。他注意看我,注視之中帶有一種痛苦的憤恨:我不看他,我還哭,我還要逃走,他可怎麼辦?他並不理解我不理解他欲求的是什麼。

  就在我這時寫這些文字的時候,已經是三年之後,我可以說,那的確是與我相關的。可能他決心要把我帶走,不一定非讓我死不可。可能他到這裡來是為讓我知道我的歸宿,幾千年以來已被摧毀的那樣一個歸宿,這也恰恰是我出生在人世存在的理由。他或者是一個猶太人,或者就是我的父親。或者是別的什麼。是另一個來確定的什麼人。而他的身份是確定無疑的。經過十五天,他的身份始終不變。他住在我的家裡。十五天以來,他就住在朝大街的那個小房間裡。他的兩個大眼睛很藍很藍,他的頭髮十分捲曲,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頭髮,頭髮有的地方是黑的,有的地方是白的,也是屬￿另一個時代的。是,他一定知道有關於我而我又不可知道的什麼事。不是一件我已經忘記的事,而是一件我應該知道的事。

  此時此刻,他就在這裡,和其他幻象交錯相混,不過他是軸心。他是主宰,環繞著他,其他的幻象就在我生命四周轉動不已。他不理解我為什麼怕他。他看到我怕,我怕什麼他並不知道。我還發現一件更了不起的大事:法語我也弄不懂了。我對揚說的話,我自己也不理解。他有一張淡紫色的嘴,被死死地封住了。他不說話,十五天以來,一個字也沒有說過。所以日日夜夜這許多天他為什麼到這裡來,他沒有說,沒有對你說。對於他,我必須弄清他抱有期待所為何來。如果我不瞭解他,那是我不想瞭解他。但是,這一點我不可能知道。他的眼光始終單純專一直直地向前看著:我應該瞭解。但是,不可能。

  揚朝公寓住房的門口走去。我回到我的房間。什麼也不看,眼不見為淨。揚打開房門,又把門關上。他對我說:「出來吧,他走了。」他終於走了。我在揚的懷抱中哭了很長時間。

  這件事,一直到這幾天,我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就像是他與我之間滋生出一種僅僅延續幾秒鐘時間相生與共的靈智。我對那種空寂縹緲的情愫記得非常清楚,確實是這樣,那人走後,我只感到有罪,當揚和我,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就是說,我本應和他談談,向他解釋,但我無能為力,不可能,因為我不理解他究竟要我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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