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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城市和亡靈之三

  世上沒有一個城市比得上歐莎匹亞那麼傾向於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為了緩衝由生至死的突變,它的居民建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地下城,所有經過特別脫水處理的屍體,保留著一層黃色皮膚包住骸骨,都給帶到地下城去繼續進行生前的活動。關於活動的性質,首要的考慮是死者生時心境最舒泰的時刻:大多數屍體坐在飯桌旁邊,或者在跳舞,或者在吹奏樂器。活人的歐莎匹亞所從事的行業和專業,在地下城也同樣經營著——最低限度,都是生者樂於經營而永不厭煩的行業:鐘錶匠在環繞身邊的那些不再走動的鐘錶裡,把乾枯的耳朵湊近走了音的老祖父擺鐘;演員睜開空洞的眼讀劇本,而理髮匠握著幹刷子在他的臉上塗肥皂;帶笑的女子骷髏在給小牝牛的屍體榨奶。

  其實,許多活人都希望死後能夠過另一種生活:公墓裡擠滿了獵人、次女高音、銀行家、小提琴家、公爵夫人、女傭、將軍——那數目是活的城從來沒有達到的。

  送死者到地下城並且為他們安排位置,是戴罩帽的一個兄弟會的工作。除了他們,誰都不能進入亡靈的歐莎匹亞,有關地下城的一切資料都是從他們那裡探聽得來的。

  有些人說,死者之中也有同樣性質的兄弟會組織,而且都樂意幫忙別人。戴罩帽的兄弟,去世之後會在另一個歐莎匹亞從事同樣的工作;傳說他們之中有些人其實已經死去,可卻仍然繼續走上走下。反正,在活人的歐莎匹亞裡,這個兄弟會握著大權。

  據說他們每次到下面的歐莎匹亞去的時候都發覺有些改變;亡靈在自己的城裡也進行改革;不多,可是都經過嚴肅的思考,而且並不隨便胡來。有人說,亡靈的歐莎匹亞在一年之內變得面目全非了。為著趕上潮流,活著的人會根據戴罩帽兄弟所講的情形追隨亡靈進行變革。這樣,活人的歐莎匹亞已經開始模仿地下城。

  據說,這不是剛發生的事:地面的歐莎匹亞,其實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據說在這一對孿生城市之間,活的和死的已經分不開了。

  城市和天空之二

  琵爾希巴有一個代代相傳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維繫在半空中的另一個琵爾希巴裡,假如地上的琵爾希巴追隨天上的城的榜樣,兩個城便會合而為一。根據一貫的傳說,那是一個純金制的寶城,有白銀鎖和金剛石門,一切都是精工鑲嵌的,因為使用最貴重的材料必須依賴最細緻的技巧。琵爾希巴的居民誠心誠意相信傳說,他們尊敬一切可能跟天上城有關的東西:他們儲存貴金屬和稀有的石頭,他們鄙棄一切世俗的繁褥,他們養成了含蓄的儀態。

  這些居民還相信,地底另外有一個琵爾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賤醜惡的事物,他們經常著意消除跟地下城有關或者相似的一切。在他們的想像中,地下城的屋頂是打翻了的垃圾桶,到處散佈著乾酪皮、油膩的紙頭、魚鱗、污水、吃剩的麵條、污穢的繃帶。他們甚至想像它是一種膠粘的、濃膩的黑色物質,就像陰溝裡人類排出的便溺,從一個黑洞流向另一個黑洞,直落至最底,直至層層沉積物冒起泡泡,而一座糞城帶著扭歪的尖頂升起。

  琵希巴城裡的這些想法,有對的也有錯的。城確實有兩個投影,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居民把它們的結構混淆了,蟄伏在琵爾希巴最底地層的一座是由最權威的建築師設計的城,用最貴重的材料築成,每一種器械裝置和機件都運作靈活,每一條管道和杠杆都裝飾著繸毛、花邊和流蘇。

  為了得到更高的完美,琵爾希巴不斷填塞自己的空殼,把這樣的狂熱看作美德;這城市並不知道,它只有離開了自身、放手、讓自己舒展,才是真正無拘無束的時刻。不過,琵爾希巴的上空也的確有一個天體在運行,發出城市全部財富——被捨棄的寶物——的光芒:一顆行星帶著飄蕩的馬鈴薯皮、破雨傘、舊襪子、糖果紙、用過的電車票、剪下的指甲屑、繭皮、雞蛋殼,這就是天上的城,掠過天空的長尾巴慧星,是琵爾希巴市民唯一的一種自由快樂的行為發射出來的,這是一個吝嗇、小器、貪婪的城,唯一的例外是在它大便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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