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一三一


  此刻我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奧薩諾時的情景。他不知道我當時就瞭解他的真實思想,而現在當他親口對我說出來的時候,我反而有點懷疑自己當時那些看法的正確性了,因為奧薩諾承認對剛才提到的那幾樣東西全愛。他現在說這番話的意思是表明他並不後悔和藝術、金錢、名譽以及權力訣別。

  「你的氣色比我上次見到時要好得多了,」我對奧薩諾說,「你怎麼就到醫院來留醫了呢?查理·布朗還說你這次的病很嚴重,可是看起來真不是那麼回事。」

  「不像病重?」奧薩諾興奮地說,「那太好了!你知道嗎?在減肥中心他們給我做全面體檢後就告訴我壞消息了,現在就讓我簡單明瞭地說給你聽吧:以前每次性交前我都服用的青黴素藥片的劑量把病情複雜化了,也就是當我染上梅毒後,那些藥片反而把螺旋體的損害掩蓋起來,可惜藥的劑量又不足以消滅它們,甚至使那些螺旋體對青黴素產生了抗藥性。這種情況一定是在15年前就發生的,15年來這些存活的螺旋體在拼命地吞噬著我的腦、骨骼和心臟。現在他們告訴我只能活六個月至一年了,很快就會因梅毒攻腦而變成瘋子或癡呆,如果梅毒攻心,就會導致死亡。」

  我非常驚愕,對此難以置信,因為奧薩諾的氣色的確不錯,尤其是他那雙不老實的綠眼睛炯炯有神,我疑惑地問:「難道就真的無法可想了嗎?」

  「毫無辦法,」他十分肯定地說,「但情況也不是那麼可怕。我將在這裡休養幾星期,他們會給我打許多針,要我吃很多藥,然後我就回到剛和你去過的那個小城,至少在那裡再住上幾個月。」

  我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才好,更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的話,看上去他現在的狀況比很久以前的他要好。

  「我這樣想,」奧薩諾說:「你隔一段時間就到醫院來看我,並幫我回家。我不想在這裡住到衰弱得不能動彈為止。到我認為是時候了,我就出院。在我決定採取這一措施時,我希望你到我的公寓來陪我,就你和查理·布朗兩個人。以後的事就由你全權處理。」

  奧薩諾盯了我好一陣子,然後又說:「你完全有權拒絕為我做這一切。」

  我現在相信他的話了,於是對他說:「我還欠你的人情呢,當然願意為你效勞。你認為你能夠得到你所需要的東西嗎?」

  「我會得到的,這個沒問題,別為我擔心。」奧薩諾說。

  我和負責治療奧薩諾的醫生討論了他的病情,他們卻認為他得長期住院,也許永遠也出不了院。不知道為什麼,聽後我有一種解脫感。

  我沒有把發生的這些事告訴維麗,甚至連奧薩諾即將不久于人世的事也沒有對她說。兩天后我到醫院去探望奧薩諾,他曾要求我給他帶一頓中國菜去,因此我拿著幾個裡面裝滿了食物的黃紙袋。一轉入走廊就聽見從奧薩諾的病房傳出來一陣陣激烈的叫駡聲,出現這種情況並沒有使我感到意外,我把紙袋放在另一個單間病房外面的地板上,就跑了過去。

  在他的病房裡有一位醫生,兩個護士和一名護士長,他們都在對著奧薩諾高聲吼叫。查理躲在角落裡望著,她那張美麗的臉蛋由於驚恐而變得灰白,眼裡充滿了淚水;奧薩諾則全身赤裸地坐在床的邊緣上,同樣大聲地對醫生和護士們吼道:「你他媽的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我要離開這個混帳地方!」

  醫生幾乎是在對他咆哮:「如果你出院我就不再對你負責!我將不負任何責任!」

  奧薩諾大笑起來,輕蔑地對他說:「你這個笨蛋,你從來就沒負過什麼責任!請快點把衣服還給我!」

  那位被憤怒扭歪了臉的護士長歇斯底里地喊著:「我才不理你是什麼名人呢,你就是不能把我們的醫院當成妓院!」

  奧薩諾對她喝斥道:「滾你的!你給我滾出去!」他赤條條地從床上站起來,這時我終於看清楚他病情的嚴重性:他剛戰戰兢兢地向前挪了一步,身體就往一邊倒了下去。一個護士趕緊沖過去扶住他,其他人也被憐憫心熄滅了怒火,不再咒駡他了。奧薩諾則掙扎著挺直身子,他這時才看見我站在門旁,於是旁若無人地吩咐我:「墨林,帶我出院!」我被醫生和護士們的憤怒驚呆了,他們以前肯定被指責過有病人在醫院裡偷情之類的醜聞,否則不應該如此怒不可遏。這時我仔細地看了看查理·布朗,只見她身穿一件繃得緊緊的迷你短裙,顯然沒有穿內褲,看起來像個雛妓,再加上奧薩諾那腐朽的裸體,確實不成體統。醫生和護士們的憤怒看來是出於他們倆實在太丟人現眼,有損醫院的形象,而不是對傷風敗俗行為的過激反應。

  其他人此時也注意到我了,於是我對醫生說:「我為他辦理出院手續,責任完全由我來負。」

  醫生馬上表示不同意,用幾乎是哀求的口吻要我三思而後行,見我們都不為之所動後他才對護士長說:「把他的衣服還給他。」他又給奧薩諾打了一針,告訴他這一針會讓他在路上好受一些。

  情況就這麼簡單,我付了賬單,為奧薩諾辦妥了出院手續,又去叫了輛高級的轎車送他回家。回到他的家後,我和查理把他攙扶上床。他睡了一會兒,醒來後就把我叫到他的臥室去,因為他覺得情況不妙,自以為末日已經到來。

  奧薩諾把頭稍稍掉過去一些,又繼續對我說:「你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最可怕的事莫過於孤獨地躺在床上死去。在醫院裡,即使全家人都守候在病榻前,也沒有一個人會主動和一個垂死的病人躺在一起,而在家裡,一個人臨死前,他妻子也不願意躺在他身邊。」

  奧薩諾回過頭來對我甜甜一笑,他以前偶爾也會這麼微笑。「因而我的夢想是:在我臨終時要查理睡在我的身旁,這樣我就會覺得自己真的沒有枉度此生——活著的時候能夠過得從心所欲,死亡之際也覺得挺愜意。這是一種象徵性的舉動,對嗎?這對於一個小說家以及他的批評家來說都不算太過分吧?」

  「你什麼時候能預見到臨終時刻到來?」我問他。

  「我認為現在就是時候了,」奧薩諾坦然地說,「我真的認為沒有必要再拖下去了。」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毛骨悚然,勸他說:「你為什麼不再多等一天?也許明天你就會覺得好些的。你還有一些時日,再活他六個月也不錯啊!」

  奧薩諾問我:「對我即將採取的行動,你有什麼疑慮和通常的道德上的偏見嗎?」

  我搖搖頭執拗地問:「幹嗎要走得這麼匆忙?」

  奧薩諾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說:「剛才在醫院裡我打算起床時跌的那一跤已經給我傳遞了信息。聽著,我已經指定你為我的文學著作的管理人,你說了算。我沒有留下任何錢,僅有版權,這些都將歸我的幾個前妻和孩子們所有。我的著作仍然暢銷,因此我不必為他們的生活操心。我本來打算給查理·布朗留點東西,但是她怎麼都不肯要,我想她也許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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