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一〇九


  詹娜麗身穿一件漂亮的皺邊睡袍,像往常那樣,富有戲劇性地躺在床上。我知道她為了顯示自然美,在我去探望她的時候特地不化妝,其實要不是她結實的身體和旺盛的生命力,她那蒼白的容貌使她活像另一個卡米拉。

  她慢慢地品著杯中的美酒,眼睛裡充滿快樂的神情。她把自己最愛的兩個人聚在自己的身邊,他們都待她很好,絕對不會傷害她的感情,甚至在她不能善待他們時也不責備她。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當艾麗斯坐在旁邊看著她的時候,她伸出手來,把我的一隻手握在她的手裡。

  自從我知道她們兩人的秘密後,就小心地在艾麗斯面前不以詹娜麗情人的姿態出現,艾麗斯也從不在我面前流露出她和詹娜麗的性關係。看著她們兩個,我敢擔保別人一定會以為她們是姐妹,甚至是同事。她們之間沒有任何親昵的舉止,那種不可告人的關係只是在詹娜麗偶爾像一個專制的丈夫那樣使喚艾麗斯時才表現出來。

  此刻的艾麗斯把椅子搬到靠牆的地方,離詹娜麗的床遠遠的,也遠遠地離開了我們,好像她有意讓我們以正式情人的身份出現似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的這一慷慨的舉動使我感到痛心。

  我知道我這是在嫉妒她們,因為她們兩人在一起很開心,開心到可以縱容我,可以大方地讓我以正式情人的身份出現。詹娜麗在玩弄著我的手指,我明白她這樣做並沒有惡意,而是真心想讓我感到快樂,於是我對她微笑著。再過一小時,我們就會喝完香檳,我就將告辭去趕飛往紐約的那班飛機,她們兩人就能單獨在一起,詹娜麗就會對艾麗斯做出她所需要的補償。艾麗斯也明白這一點,也知道詹娜麗此刻應該和我在一起親密,所以會把這段時間讓給我。我強忍著不把手抽出來,因為這樣做太不夠意思了,何況男人的神秘之處就在於男人通常都比女人更大方一些。我也明白自己的大方是裝出來的,我巴不得快點離開。

  最後,我終於和詹娜麗吻別,答應她第二天打電話給她。在艾麗斯悄悄離開房間後,我們摟抱在一起,但是不能太久,艾麗斯等在外面要陪我走到汽車旁。詹娜麗又一次輕輕地吻了吻我的嘴唇。

  臨上車前,艾麗斯對我說:「別擔心,我會陪她過夜的。」詹娜麗早已告訴過我在她手術後艾麗斯整個晚上蟋縮在她病房的沙發上,所以聽到艾麗斯的話我並不感到意外。

  我只對她說了句:「謝謝你。你自己也要注意保重。」說完我就鑽進汽車,馬上駛往機場。

  當飛機開始往東而去時,天已經黑了。我在機上一直沒法入睡。

  於是我在那裡想像艾麗斯和詹娜麗如何在醫院的病房裡舒舒服服地過夜。我為詹娜麗不必一個人呆在醫院而感到高興,同時我也為明天一大早就能和家人一起吃早餐而感到快樂。

  第三十九章

  我有一件事從來沒有對詹娜麗承認過,那就是我對她有別的情人的嫉妒不僅限於感情上,而且還出於實用主義的考慮。我查閱了所有的浪漫主義小說之類的文學作品,偏偏找不到有關已婚男人要求情婦忠於他的一個原因是害怕傳染上淋病,更怕把這種病嫁禍給自己的妻子的記載。究其原因,我認為男人之所以不敢向情婦承認這種心態,是因為他往往在情婦面前謊稱自己已不再和妻子同床了,另外因為他已是欺騙自己的妻子在前,即使他把淋病傳給了她,也難以啟口向她承認。這樣他也就犯下了新的罪孽,如果他還有良心的話,他就必須把真相告訴她們兩人,這麼一來可就暴露了他的雙重欺騙。

  有天晚上,我把這件事對詹娜麗說了,她陰沉沉地注視著我,間:「如果你從妻子那裡得到了這種病,又把它傳染了給我,怎麼辦?難道你認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嗎?」

  我們經常上演鬥嘴的戲,不是真正的吵架,而是一些充滿鬥智的幽默和真話,甚至是刻薄話的二重唱,只是哪怕鬥得再激烈也不會出現暴力。

  「有這個可能,」我回答她,「但這種可能性不大。我老婆是個虔誠的基督徒,道德高尚。」我舉手制止詹娜麗的抗議,繼續說:「加上她的年齡比你大,又沒有你漂亮,所以有外遇的機會自然比你少得多。」

  詹娜麗稍微緩和了一些,任何稱讚她美貌的恭維話都可以軟化她。

  然後我又笑著說:「你說得對,如果我老婆把淋病傳染給我,我就會把它傳染給你,但是對此我不會覺得罪過,反而會泰然處之,因為這是上天對我們這兩個罪犯的懲罰。」

  詹娜麗聽了這幾句話後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幾乎氣得暴跳如雷,憤怒地喊道:「我簡直無法相信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無法相信!也許我是個罪犯,但你卻還要加上是個膽小鬼!」

  另一個晚上,已到了淩晨時分。我們在喝幹了一瓶酒,造了幾次愛之後仍然像往常那樣興奮得難以入睡,在她的一再堅持下我就把在孤兒院的經歷對她說了。

  我從小就把書本當成了魔法,每當在夜深人靜的宿舍裡自己一個人獨自睡不著的時候,憂傷的孤獨感就會比任何時間都強烈地籠罩過來,我於是通過閱讀來尋求精神寄託,同時編織自己的夢想。我在12歲時最愛看的書要算富於浪漫主義色彩的羅蘭德、查理曼以及美國西部的傳奇故事。特別是亞瑟王和他的圓桌武士以及他的英勇的蘭斯洛特、加拉哈特爵士的故事。

  在眾多的人物中,我最崇拜的要算墨林,那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很像他,於是在我編織的夢幻裡,我的哥哥阿迪自然而然地成為亞瑟王,這是因為阿迪具有亞瑟王的所有崇高而公正的優秀品德,而我恰恰最缺乏的就是這些美德。在孩提時代我就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狡猾的,具備了遠見的,可以動用魔法主宰自己命運的人,因而我逐漸地喜愛上了亞瑟王的魔法師墨林,他的生命延續了很久很久,而且未來的一切都在他的預見之中,這真是個不朽的人物。

  就在那時候,我發明了一種能把自己超越現實,過渡到未來的絕妙辦法,我在後來的歲月裡也一直在使用這個辦法。作為生活在孤兒院裡的小孩,我可以把自己想像成一個青年,擁有許多聰明的,而且充滿書本氣息的朋友。在想像中,我還擁有豪華的住宅,能在沙發上和風情萬種、美若天仙的女子造愛。

  碰到要對付那些討厭的警衛或值班的巡邏隊員時,我就想像自己到了未來世界,正在巴黎度假,享受美食,和性感的煙花女子同床共枕。在警衛和值班員的粗暴干預下,我居然可以神奇地通過想像逃避現實,想像自己正坐在樹林裡的一條靜靜的小河旁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自己最喜愛的書。

  這一招還真靈,我經常魔術般地從現實生活中消失。後來我長大成年了,終於有機會經歷童年的夢想。在這些幸福的生活中我會記起那些噩夢般的往事,但又似乎覺得自己曾設法逃脫了這些往事,似乎我從未受過苦,至於那些可怕的往事只不過在夢境中出現過而已。

  我記得墨林把自己的魔法全部傳授給一位少女,而這位少女卻用向他學到的魔法把他和自己囚禁在一個山洞裡。當讀到他在進洞前向亞瑟王辭行,要亞瑟王在沒有他輔助的情況下治理國家的情節時,我感到不可思議和震驚的程度是那麼強烈,我提的問題和亞瑟王提的一樣:為什麼?

  為什麼墨林要把自己所有的魔法都毫無保留地傳給這位少女而最終成為她的囚徒?為什麼在預先知道了亞瑟王的悲慘下場的情況下還會興高采烈地走進山洞去沉睡1000年?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才發覺自己可能也會做出和墨林一樣的的事來,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那就是任何偉大的英雄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其中也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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