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馬裡奧·普佐 > 愚人之死 | 上頁 下頁
二八


  弗蘭克不死心,還在那裡喋喋不休:「你不會有一點危險的,那些名單可以是假的,又沒有留底,而且你不必親自從小夥子那裡收錢,也不必親自和他們談條件。這一切都由我來幹,當我說可以時,你就招他入伍,就這麼簡單,錢通過我的手交給你。」

  如果他給我100美元,那麼就意味著他肯定也留給了自己至少100美元。按每個指標賣200美元計算,他的職權是招15人,也就是說每個月起碼增加了3000美元的收入!現在的富翁、政客、國會議員、參議員們為了子弟逃避現役都紛紛送他們來預備役部隊,這滾滾的財源一定勢不可當!可是弗蘭克委屈地告訴我,他的那15個名額實際上不能全歸他支配,因為他所屬的部隊的層層指揮官也出於種種目的有他們指定要照顧的人。這些佔用了指標的高官把到了弗蘭克嘴邊的肥肉給奪走了,害得他每個月只能賣五個指標,真是啞巴吃黃連。在一番捶胸頓足後,他只好另闢蹊徑。

  俗話說:墮落的人總能為自己找到各種各樣的藉口。其實無論上級怎麼克扣,弗蘭克仍能賺到每個月1000美元以上的免稅的額外收入,卻還在那裡嫌少。對於捉襟見肘的我來說,這筆錢已無異於天文數字,不過我還是一口回絕了他的誘惑。我是真心實意不想幹有損自己人格的肮髒交易。我從小就以誠實為美德,不會說謊,更不會因金錢去為非作歹。在這方面,我自以為頗有哥哥阿迪的風範。阿迪是絕對不會腐化墮落的,他在聯邦食品醫藥局當化學工程師,主管新藥的檢驗工作,掌管著一定的權力,收入相當可觀,當然工作中的責任性和承受的壓力也相當大。特別是他這個人在工作中鐵面無私,總是認真得一絲不苟,結果往往會發生國內其他化學家檢驗通過了的藥品到了他的手裡卻卡住不放的情況,為此,一些大的製藥公司就經常派人上門疏通,或者是企圖要他手下留情,或者是乾脆想用高薪挖他到公司去。阿迪如果是個貪婪的人,甚至可以說阿迪如果是個原則性沒有那麼強,容易通融的人,他也早就富甲天下了,可是他把所有的說客都打發走,始終矢志不移。有一次,他的上司利用職權硬是放行了一種他否定了的新藥,一年後,臨床證明這種藥有毒,甚至造成了一些病人死亡,傳媒把這件事的內幕全部曝光,引起公眾譁然。這段時間裡的阿迪成為了萬民矚目的英雄,晉升到民政級別中最高的一級,但同時上司也向他暗示不可能再往上提升他了,因為他實在太迂腐,太不近情,太不會耍必不可少的政治手段,所以永遠當不了局長。對此他毫不在乎,我更是為他感到自豪。

  像阿迪那樣過誠實的生活也是我的一個人生目標。我自詡為一個現實主義者,講究實事求是,不奢望自己能做一個完美無缺的好漢,但是倘若我犯了錯誤,也絕對不會為自己開脫,而且日後會記取這一前車之鑒,只不過錯誤的種類和犯錯誤的機會實在太多,以至於我常常對自己的不檢點感到吃驚,對自己的不爭氣感到失望。我實際上也很明白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像阿迪那樣的英雄——他的誠實出於本能,而我想當老實人是因為我覺得說真話要比講假話好受得多,清白要比犯罪舒坦得多。也就是說,在我的靈魂深處,要當老實人是出於實用而不是為了浪漫的理想,如果我覺得撒謊、做賊更好受和更舒坦的話,我早就幹上了。我對那些講假話、做違法事的人從不覺得厭惡、反感和看不起,反而總是採取容忍的態度,這就是因為我認為他們這樣做是職業上而不是道德上的選擇。也許很多人會說我這樣看待騙子和賊人,是在向自己兜售變成這類人的思想,可能是吧,反正我始終認為真善美與假醜惡均是出於價值觀念。

  聽了弗蘭克說明真相後,我的競爭意識是要做一個比他完美的人。發現自己並不貪財,不像他那樣為了得到金錢而自甘墮落時,我的心理上有一種說不清的滿足感。珍惜名譽,尊重婦女,保持清白都是我的美德,此外我還能夠做到信任別人的所作所為,不隨便猜測他們的動機。我唯一不信任的人就是我自己,因為我幹什麼事都是自我感覺良好,結果卻往往是一塌糊塗。在與人交往中,我情願被人欺騙,被人愚弄而不願意去欺騙和愚弄別人,寧可別人有負於我,我卻不願有負別人。不要浪漫地認為我有多高尚,這一切都是我為了應付社會來武裝自己的盔甲,穿上了它以後,除非我有負罪感,否則這個世界就傷害不了我。只要我對自己的評價不錯,哪怕別人把我說得一錢不值也無關緊要。當然,這種處世哲學並非放諸四海皆准,鐵甲威龍尚且有被擊倒之時,過去的幾年中,我的麻煩同樣不少。

  另外,我的這套引以為榮的處世哲學說穿了不過是最低級的狡猾。我的道德觀念以冷漠為基石,我之所以奉公守法是由於還沒有能令我朝思暮想的東西來引誘我貪污腐化。迄今為止,我唯一想做的事仍然是寫出轟動世界的,對人類有所貢獻的文藝作品。我認為自己擁有這一理想不是為了金錢、名譽和地位——可能也只不過是認為吧!記得在少年時代,我曾被負罪感和沒有出息的情緒所困擾,在陷入絕望之時,偶然發現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克拉瑪索夫兄弟》,就是這本小說改變了我的人生觀,給了我力量,使我意識到: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外表看起來多麼卑劣的人,都有著自己善良的一面。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我依依不捨地把小說還給了孤兒院的圖書館後,在秋日的陽光下散步時,心靈充滿了一種聖潔的感情,恍若超凡脫俗。

  從此,我渴望自己也能寫出一本讓人們讀後也有我那天感覺的書來,這對於我來說就是意味著鞭策自己去完成一項最高尚最純潔的使命。然而,當我歷時五年嘔心瀝血的創作再加上兩年含辛茹苦的奮爭才得以出版的小說問世後,我看到的第一篇書評竟然是攻擊它俗不可耐!說它是一本根本就不應該寫,寫了也根本不應該出版的劣作。後來,儘管這本小說在文藝界得到了不少很好的評論,許多權威的評論家說我創作了一本有真正藝術價值的書,甚至認為這本小說一脈相承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風格,還有很多人寫信來鼓勵我,但是,我覺得這些安慰遠遠彌補不了因小說不受廣大讀者歡迎,銷售上一敗塗地而帶來的失落感。

  我本來還想以全身心投入再寫一本真正偉大的小說,書名擬定為《罪孽與懲罰》,可惜沒有一個出版商肯預付稿酬給我,我因而也就不得不輟筆。這時候的我已經債臺高築,全家生活窮困潦倒——孩子們沒有起碼的玩具,妻子不敢想像得到女人們都中意的物品。擱筆後,我躲到了維加斯,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逃到了無人知曉的角落,但是,舔乾淨創口上的血污後,我只能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這次的經歷再加上弗蘭克的花言巧語,我倒是悟出了一條哲理:要想成為一名德高望重的作家,就必須有金錢做堅強後盾。只有在物欲得到滿足後,才談得上精神的享受。

  弗蘭克足足花了六個月的時間來死死糾纏,終於把我拉下了水,不過,他還是碰上了運氣才成功的。弗蘭克是個生活中的賭棍,連給妻子買禮物也像投賭注那樣總是買些在日後手頭緊時可以去當鋪典賣的東西。我更佩服他因為濫賭而發明的使用支票的方式:每逢星期六上午,弗蘭克總是上街採購家庭生活用品,他家附近的商人都認識他,並且都肯用現款兌換他開的支票。比如,他在肉店裡買40美元最好的小牛肉和牛排,給店老闆一張100美元的支票,老闆找回60美元的現鈔給他。在副食品店、蔬菜店以及酒店等,他都如法炮製,到了中午時分,從採購中找回的現金就起碼有200美元以上,這樣到下午時就可以用來賭球賽了。如果他在星期六就把現金輸光了,星期天還可以在經紀人那裡賒帳賭馬,變本加厲地賭。要是贏了錢,便在星期一早晨趕到銀行去把支票的透支款補上;要是輸了,他就先讓支票透支,接著在這個星期的工作日裡,使出渾身解數,騙取那些想以人預備役部隊服六個月役來逃避服兩年現役的年輕人的賄賂。

  弗蘭克經常請我去看那些晚間的球賽,還支付了兩個人的全部開銷,包括門票、吃熱狗、喝飲料等等。他天生慷慨大方,當我搶著掏錢時,他總是把我的手推開,調侃道:「老實人是承擔不起看球賽的消費的!」我無論在節假日還是上班時間,和他在一起總是很輕鬆愉快。在午餐休息的那一個小時裡,我們有時會賠紙牌,我往往能贏他幾塊錢,不是因為我的牌藝超過他,而是他的心思不在紙牌,注意力全在運動項目的賭注上。

  凡是道德防線崩潰的人,無一例外必然可以為自己找到這樣或那樣的藉口,其實只有當你心甘情願讓防線崩潰時,它才會崩潰。

  有天早晨我上班的時候,看見辦公室外面的大廳裡擠滿了準備參加預備役部隊的年輕人。整個國民兵訓中心裡人山人海,這棟八層樓裡的所有部門都在為招兵入伍忙得不可開交。國民兵訓中心是座舊建築物,平日提供好幾個營的士兵的軍事理論訓練場地,每層樓的一半面積用作儲藏室、課室和行政管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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