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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以後別再談埃迪了,行嗎?你到這兒來用這樣的話來打擊我,實在是不夠公平。」

  「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談論埃迪了。」

  「以後的三個星期咱們專門談我的問題好不好?光這些咱們就忙不完。」

  「就這麼說定了,薩姆。」

  格林維爾沿人十二號公路從東向西擴展開來,醜陋而淩亂,一長溜的購物中心滿眼是錄像帶出租店、賣酒的小鋪、數不清的快餐連鎖店和提供免費有線電視和早餐的汽車旅館。河流阻止了它向西發展,但由於八十二號公路是交通要道,這裡顯然成了開發商最中意的地方。

  在過去的二十五年裡,格林維爾從一座只有三萬五千人口的沉睡的濱河小城鎮成長為一座六萬人口的繁忙的濱河城市。它繁榮發展,到一九九〇年格林維爾已成為該州第五大城。

  通往中心地區的街道被綠蔭所遮蓋,沿途排列著氣勢宏偉的老式宅第。亞當思忖著,市中心保存完好,顯然沒有改變原來的漂亮優雅,與八十二號公路旁考慮欠周的淩亂恰成截然相反的對照。他把車停在華盛頓大街,時值五點才過,鬧市區的買賣人和他們的顧客都在忙著準備度過一天的最後時光。氣溫依然在華氏九十多度,毫無降溫跡象,他解下領帶連同西裝一起扔在車裡。

  他走過三條街,找到了那座中央矗立著與兩個小男孩真人一樣大的銅像的公園。他們不僅身高相同,而且有著同樣的笑容和同樣的眼睛。一個在跑,另一個在跳,雕塑家完美地捕捉到了他們的神態。喬希和約翰·克雷默永遠停在了五歲的年紀,被銅和錫凍結在時光之中。他們下面的一塊銅牌上簡單地寫著:

  喬希和約翰·克雷默

  1967年4月21日於此地遇難

  (1962年3月2日——1967年4月21日)

  公園是正方形,面積有半個街區大,坐落在馬文的法律事務所及其相鄰的一棟舊樓的原址上。這塊地多年來一直屬￿克雷默家族,馬文的父親把它捐獻給該市作為建紀念公園之用。薩姆已經成功地將法律事務所夷為平地,而市里則拆除了其隔壁的建築。為建克雷默公園錢是花了一些,同時也在上面頗費了不少心思。公園完全由有雕飾的鐵圍欄圍起,四面都有從人行道進出公園的出入口。圍欄裡面栽著一排排整齊的橡樹和楓樹。成排修剪過的灌木叢圍繞著杜鵑和鬱金香花圃相交成精確的直角。公園一角的樹蔭下有一座小小的圓形劇場,小路對面有一群黑人小孩在空中蕩著木秋千。

  公園雖小卻五彩繽紛,是街道和樓房包圍中的一處怡人的小花園。亞當從長凳上坐著的一對少男少女身邊走過時他們正在爭執著什麼。一群八歲大的小孩蹬著腳踏車在噴泉周圍喧鬧。一名老警察緩緩從旁走過,同亞當打招呼時實際上還用手指碰了碰帽檐。

  他坐在長凳上,凝望著不足三十英尺外的喬希和約翰。「永遠不要忘了受害者,」莉曾經告誡過他,「他們有權要求懲罰。這是他們應得的。」

  他想起審判中所有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出庭作證的聯邦調查局專家證實炸彈炸穿樓房的速度;法醫措詞謹慎地描述小孩屍體及其致死的真正原因;消防隊員們本是來救人的,但為時過晚,被留下只是為了尋找遺體遺物。對那些建築物和男孩的照片,主審法官進行了非常嚴格的限制,只允許很少幾張交陪審團看。麥卡利斯特堅持其一貫作風,曾要求展示那些炸得血肉模糊的屍體的放得很大的彩色照片,但遭到法庭拒絕。

  亞當此刻所坐的地方正是當初馬文·克雷默辦公樓所在地,他合上眼睛試圖體驗一下大地的震動。他看到錄像帶上播出的冒煙的碎片和現場上空的煙塵。他聽到新聞記者激憤的聲音和背景上尖銳的警笛聲。

  那兩個銅鑄的男孩被他祖父殺死時比他大不了多少。他們五歲,而他將滿三歲,出於某種原因他總拿自己的年齡跟他們比。今天,他二十六歲,而他們本該是二十八歲了。

  內疚感來勢兇猛地襲向他的胃部,使他渾身發抖冒出汗來。夕陽躲到西邊兩棵橡樹後面,透過枝椏的陽光使兩個男孩的臉閃著微光。

  薩姆怎麼能下這樣的毒手?為什麼薩姆·凱霍爾偏偏是他的而不是別人的祖父?他是什麼時候決定參加三K黨這場對付猶太人的神聖戰爭的?是什麼使他由一個焚燒十字架的無害的人變成了一個老練的恐怖分子?

  亞當坐在長凳上,凝望著銅像,心裡對祖父懷著恨意。他為自己到密西西比來試圖幫助這個老渾蛋而感到內疚。

  他找到一家假日旅店,租下一個房問。他給莉打電話報告了行蹤,然後就看起了傑克遜市電視頻道的晚間新聞。今天顯然是密西西比州又一個沉悶的夏日,沒有什麼事發生。薩姆和他最近所作出的延緩生命的努力成了熱門話題。每家電視臺都播了州長和首席檢察官就今晨辯方提交的要求緩刑的最新訴狀發表的嚴肅評論,對這種沒完沒了的上訴兩人均表示厭煩,並表示將堅持鬥爭直到正義得以伸張。一家電視臺開始自行倒計數——離行刑還有二十三天,節目主持人喋喋不休地說,頗似在報道高聖誕節還剩多少天可以購物。「23」這個數字加在薩姆·凱霍爾那張被再三使用的照片下面。

  亞當在鬧市區的一個小咖啡館進餐。他獨自坐在火車座裡,一邊挑揀著烤牛肉和青豆,一邊聽周圍人的閑聊天兒。沒人提到薩姆。

  暮色中,他在店鋪前的人行道上漫步,想到薩姆當初也是在這幾條街上,踩著同一塊水泥地踱來踱去,一邊等待炸彈爆炸一邊納悶究竟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在一個電話亭旁停下來,也許這就是薩姆當年曾試圖用來打電話警告克雷默的那同一個電話亭。

  公園一片昏暗,已經空寂無人。前面入口處旁矗立的兩盞煤氣街燈提供了唯一的光照。亞當在雕像基座上坐下,就在兩個男孩下面,在標著他們姓名和生死日期的銅牌之下。牌上寫著這裡就是他們遇難的地點。

  他在那兒坐了許久,忘卻了周圍的黑暗,把時間耗費在仔細考慮種種無從估量也不會有結果的假設上。他深深知道,這枚炸彈註定了他一生的命運,帶他離開了密西西比,使他改名換姓寄居他鄉。它使他的雙親淪為流亡者,逃離他們的過去也躲避他們的現在。多半是它殺死了他的父親,儘管沒人能預言埃迪·凱霍爾本來可能會怎樣。炸彈在亞當決定成為律師的抉擇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得知薩姆的情況之前他從沒產生過這個念頭。他本來夢想去開飛機的。

  而如今這枚炸彈又把他帶回密西西比,讓他去承辦一件痛苦而希望渺茫的事。二十三天后這炸彈極有可能會索取它最後一個受害者的性命,而亞當不知道那以後他會怎麼樣。

  不知道那炸彈還可能給他帶來別的什麼?

  二十三

  大多數情況下,死刑上訴都是以蝸牛爬行的速度一拖幾年。而且那還是只很老的蝸牛。大家都不急,因為問題錯綜複雜,答辯狀、申請書、訴狀等等厚厚一大摞,是很沉重的負擔。法庭待辦案件表上有的是更為緊迫的案子。

  儘管如此,法庭有時也可能以令人吃驚的速度下達判決。法官可能變得出奇的效率高。尤其是在接近已定的行刑日期,法庭已經懶得受理更多的申請和上訴的時候更是這樣。星期一下午正在格林維爾街頭徘徊的亞當就首次領教了一下司法的高速度。

  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對他請求定罪後緩刑的訴狀未加細看就在星期一下午五點左右斷然將其駁回。亞當剛剛到達格林維爾,對此還一點不知道。否決當然在意料之中,但其速度卻肯定出乎意料。法庭處理這一訴狀用了不到八個小時。不過說句公道話,法庭斷斷續續審理薩姆·凱霍爾的案子前後已有十年之久。

  死刑案到了臨近行刑前的最後幾天,各級法院便會彼此密切關注。有關的檔案和裁決令會隨時傳真以便上級法院瞭解案情的進展。密西西比州高級法院的駁回按慣例傳真給了在傑克遜市的聯邦地區法院——亞當將與之打交道的下一個法庭。傳真交給了尊敬的F.弗林·斯萊特裡,一位新近上任的年輕聯邦法官。他以前從未參與審理過薩姆的案子。

  法官斯萊特裡的辦公室在星期一下午五點至六點之間曾試圖找到亞當,但當時他正坐在克雷默公園裡。斯萊特裡打電話給首席檢察官羅克斯伯勒,於是在法官辦公室進行了一次簡短的會面。這位法官碰巧是個工作狂,此外這又是他經手的第一樁死刑案。他和他的秘書那天直到半夜還在研究那份訴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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