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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夠了嗎?」伯尼瞅著我躺在堆積如山的各種藥品上大笑起來。這些東西足以使愛美的家庭主婦從多種有機物之中受益。

  「夠了!夠了。夠了。」我也笑了。一個體面的人怎麼好意思再多要(除了午飯和喪失能力之前極少的一點點錢)?想想吧……感謝美國工業,感謝伯尼·考夫曼及合夥人聯合公司和偉斯克領潔淨的共同努力,我將再也不必受帶著襯衫領口污漬的尷尬罪了。再者,由於有了他們這樣的施主,我就可以過上正常生活,吃上一兩片或喝上一兩滴,沒準兒就可以補充兩倍於需要的鐵質。我將用含四水合物的維賽恩消滅皮膚紅斑,用卡斯凱德除漬劑去除污漬。用了雅芳潤膚膏我的皮膚就會發亮。我要仔細品嘗每一口阿爾婆狗食,那可淨是肉,不含一點大豆蛋白和澱粉填充劑——不信你讀讀說明。每天清晨我要同時用萊夫羅斯牌、斯克普牌和賽帕克爾牌漱口水漱口,用阿裡德秘方有效乾燥劑抹胳肢窩。我還要穿上不騙你牌的緊身褲運動,用消失牌為馬桶消毒,用魔幻牌清除油漬、草漬和番茄醬漬。

  末了,當古伯斯威爾的生活索然無味的時候,我便可以打開我那罐貝蒂·可洛克牌糖霜。打開。抹!

  「還不該吃午飯嗎?」我提醒著說,同時看了看那塊並不存在的手錶,憧憬著那甘美的仿巧克力乳汁軟糖在嘴裡誘出無盡的漿液。

  午飯很簡單,就是工作人員通常吃的午間快餐,葡萄酒和澆汁肉排,洋薊頭心和剛從烤箱裡拿出來的熱麵包。甜食是千層糕或者異國風味的冰淇淋,或者是製作精美的布丁——每一樣我都要嘗一嘗。我和主任坐在靠牆的一張小桌旁,通常是衣冠楚楚的高級管理人員坐在這種桌子的兩側,慢慢地進餐——一個理想地點,至少是談生意的最佳處所。

  「我有個小小的想法,」努先生說著抹掉沾在嘴角的布丁渣又嘬了嘬手指頭。「其實,我一直都在想,」這位善於說話結結巴巴的人支吾著說,「……關於改寫所得的錢。」

  「哦?」伯尼邊用手指輕輕敲打嘴唇邊謹慎地挑起眼眉問道。

  「我在想,」我說,可是已經有點洩氣了,「就是,該寫的內容這麼受讀者歡迎,那麼……也許你可以……」

  「提前付你錢?」老先生脫口而出。

  「就是這麼回事,您把我沒有出口的話說出來了,」我笑著說,強迫自己顯得和藹可親,儘管笑聲中流露著緊張。

  伯尼咯咯笑了。

  「咱可以按比例分配,」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對,可以,」考夫曼先生說,「不過我一直信守合同——文件。你不是嗎?」

  「當然。」我趕快提防地說。

  「我的感受是,如果你開始改動一點——」

  「就會改變全部,」我插言道,「我同意你的看法。」

  「公事就得公辦。」

  「絕對是這樣的。當然啦。只是這屬￿藝術。」

  出現了意味深長的沉默。我倆互相端詳著,這時招待悄悄地把賬單放在桌上。

  「你很需要錢嗎?」伯尼直視著我的眼睛問我,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的不僅僅是伯尼·考夫曼,化妝品商販和公司大老闆。刹那間我在這張完美無瑕的光潔臉面上探覺出了微小的瑕疵——細小的縫隙,它們暴露了他的同情心以及感情上的脆弱,而他過去在我頭腦中的形象始終是個蹩腳的商人。他問我是不是生活遇到了什麼難處,此時我透過他的眼睛——如果不是在欺騙自己的話——看出了他軟弱與悲涼的一面。我需要錢嗎?他就這樣問我?我是不是窮困潦倒?是不是一文不名?正交黴運?我穿這身衣服是因為我是發瘋的波西米亞人,還是因為我買不起高檔時裝?我吃起東西來像個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囚犯,是因為我饑腸轆轆還是因為身體壯食量大?這些問題雖說最普通不過,卻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我需要錢嗎?這是個既善意又陰險的問題。我當然需要錢,我想大喊一聲,但是我卻選擇了沉默。倘若我有錢,我就會看著伯尼的眼睛說,需要,的確,我真的需要。但是我沒有錢,因而我不能說!這是不是不合情理?當然不合情理。所有的事都已不再合情理。我的思想變得反常,荒唐地準備自衛,所以根本而且絕對不可能承認一個像爬在禿子頭上的蝨子一樣明顯的事實。「需要嗎?」伯尼又問一遍。

  「誰不需要?」努先生大笑起來,伸手去拿賬單。

  「不。」伯尼趕緊去抓單子。「讓我——」

  「不,不。」努先生的手裡緊攥著那張高品位享受的賬單不放。「上一次是你付的,這一次該——」18元3角錢的數額在他那佈滿血絲的眼前跳躍,他頓時傻了眼。

  「我來付,」伯尼邊說邊爭那張單子。

  「絕對不行!」努先生說著從錢夾裡數出18元錢。禮貌的招待漫不經心地接過付款,好像這些票子你每天都能大把大把地得到似的。這慷慨的小費是給你的,先生,感謝你良好的服務,你為了滿足我們的心血來潮一趟趟地往廚房跑:這三張嘩嘩響的新鈔票是為了感謝你替我們這些有身份的人辦事當差,有些事我們不可以親自去做,謝謝你一次次地送上冰水,謝謝你給斟上這第二杯咖啡,還有這些刀叉,這些餐巾——你所提供的一切微小卻優秀的服務。

  「謝謝你的午餐。」伯尼感激地點頭說。他站起來把腹部的扣子扣上。這位花掉了一大筆財富後兜裡只剩5角3分錢的努先生輕鬆地揮一揮手,表示不必感謝。這不算什麼。誰需要錢?你知道錢是什麼東西?臭狗屎。錢就是那東西!它能把拿錢的手弄髒了。嗨。無論如何該論到我來招待你了。每人一次。誰都不能老當挨宰的豬吧,不是嗎?有的時候男人就得有男人的樣子,得付帳。對嗎?對!

  我和伯尼來到外面的路邊上,正如我們所料天空變得灰濛濛的。「我會把那些東西送到你的府上。」他指的是依然堆在他的長卷毛狗皮地毯上的那些物品。

  「什麼時候都可以。」努先生說,他心裡則想能不能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再多要幾聽阿爾婆狗食罐頭和弗萊斯蒂速食罐頭。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提幾點建議。」伯尼說。我們站在餐館門前,豐盛午餐散發出的熱量使我們在寒冷的雨雪交加中泰然自若。會面到了尾聲,我們仍熱烈地討論著《心臟與處女膜》的未來方向問題,這時我從眼角瞅見一個衣衫檻縷的駝背老太婆,我禁不住注意起她,她嘴裡嘟囔著朝我們的方向走過來,一路上試圖從行人那裡得幾個小錢,然而一次都沒有成功。

  「把寫好的部分寄給我的秘書,越快越好。」等等,等等,我邊聽伯尼解釋邊偷瞧那個乞丐——老太婆衣不遮體,臭不可聞,還不斷釋放有害的氣體,受到臭氣薰染的人恐懼地從她身邊繞過去。出來吃午飯的人在便道上熙熙攘攘,而她卻像呆在一座孤寂的小島上向前移動,她的口中念念有詞,兩隻肮髒的像得了癌症的手無力地伸向上蒼。

  「我讓秘書重新打一遍再寄給你,好……」伯尼說的時候老太婆恰好到了我跟前,她腳上趿拉著一雙前部綻開的鞋,我幾乎能數出她有幾個腳趾頭。她停下來乞憐地看了考先生一會兒,而伯尼則像是正陶醉于煤煙樣黑的大氣層變幻的景象之中。

  「我得回去了。」他看了一下表說。他的目光有意地回避著她。她那極有分量的目光轉移到了我的身上。

  「再次感謝你的午餐。」伯尼拍拍我的肩,說完便消失在人群之中,剩下我和這個女人站在那裡。她很失望,依然口中念念有詞,手心向上,準備轉身繼續往下蹭去。

  「喂。這位女士。等一下!」我大聲喊著朝她跑去,一下子就趕到了她的前面。

  「對不起,差一點你就走掉了。我正在想心事。這些日子我的腦子裡裝了多少事情,你根本想像不到。喂,瞧,拿著,」說著我把手伸進兜裡摸索,終於掏出了僅剩的幾個鋼鏰兒,「我用不著了。每一次數的時候不是少了就是多了。真是麻煩。我對你說。」我高聲笑著把全部鋼鏰兒放進她那又髒又臭的手裡。她那佈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茫然的表情,我不等她開口趕緊走開了。

  需要錢嗎?開玩笑吧,伯尼?我需要安寧。安寧才是我的需要。

  13

  一個傻瓜早晚要和他的5角3分錢分手,此時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興奮。我的想法是對的。錢不但沒有用處而且總招惹麻煩。與其摳摳唆唆地過日子還不如一貧如洗。有那麼一點點遠比什麼都沒有危險得多。在我生活的各個階段貧富程度與我的銀行存款有直接的關係,這可以用下面的二次方程式來表示:

  S=C1B2C2B

  這裡的B是用美元表示的銀行存款的價值:C1和C2表示常數;S是貧富程度,它的衡量單位是I.U.F.(節省度國際單位)。

  人啊,給他一點財富他就變得貪得無厭;杜絕了他的一切希望他就變得慷慨大方——獻出他的全部家當5角3分錢。誰需要那東西,我問你?錢是臭狗屎。我一蹦老高。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感覺自己輕了許多,幾乎浮在了空中。還有點飄忽忽的。是酒的作用?還是知道了在失去那筆小小的財富,失去了一周的菜金,失去伯尼按比例分攤的預付款之後將回到維維卡身邊去?錢是臭狗屎。我還要再說一遍。

  夾著灰色冰粒的小雨雪又下起來。我忽然意識到在這條街上我已來回走了半個小時之久,一直在與自己交談,試圖擺脫目前的困境。下一步該怎麼辦?我知道應該去上城,然後搭順路車回古伯斯威爾,但是天已晚了,黑天搭車不那麼容易;此外我也不太敢面對維維卡。不是因為她會斥責我。是他媽的她那斯堪的那維亞式的無動於衷的沉默讓我受不了。我曉得當初我應該聽我媽的話娶一個閃族女人,她不但會嘰裡呱啦說個不停,而且知道如何替我驅除煩惱,平息我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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