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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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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希特勒的最後一次談話 二十四日,我又會見了希特勒一次。在這段時間裡,情況正變得十分混亂。人事秘書鮑曼這個跟希特勒形影不離的最討厭的傢伙,拍給我一份緊急電傳打字電報,命令我去總理府報到。當時俄軍已經將那座城市包圍,天空中密密麻麻都是他們的戰鬥機,他們的大炮閃出了一圈圈燦亮的火光,但是你仍舊可以憑運氣趁黑夜飛越他們的前線,在點有紅燈的東西軸心大街離總理府不遠的地方著陸。當時我也不考慮自己的安全,就去找了一個年輕的德國空軍飛行員,那飛行員竟把這種事看作是鬧著玩兒的賭博。他弄到了一架鸛式小型偵察機,把我送到了那裡,然後又把我帶了出來。我永遠不會忘記怎樣在俄國人照明彈的綠光中從勃蘭登堡門上空飛了進去。這裡我順便提一句,那個飛行員現在已經成了慕尼黑一位頗有聲望的報刊發行人。 希特勒在他的私室內接見我。他仔細問我鄧尼茨在普洛恩的司令部的情況、他的參謀人員的工作效率、那地方和南方的通訊聯絡以及鄧尼茨的精神狀態,等等。大概他正在遴選繼承人的問題上作出決定。那時候夜裡一點鐘已過,我困倦得要死,可是他卻精神抖擻,滔滔不絕地一直談下去。他眼睛變得呆滯了,臉上顏色慘白,映出了青紫色的條斑。他坐在一張扶手椅裡,傴僂著身體,左手裡轉動著一支粗短的鉛筆。 他那雙眼睛在眉毛底下向我惡狠狠地瞪著,他說就在那一天,斯佩爾已經向他承認,說過去幾個月裡都在故意違反他的命令,不去進行破壞工作。「這件事你也有份,你要受到應有的懲罰。」他說這話時口氣兇狠粗暴,又像從前那樣咄咄逼人。在那令人難受的片刻,我猜想到這次是被召喚來槍決,因為我看見許多戰友都遇到了這樣的事情,當時我懷疑斯佩爾是否還活著。接著,希特勒又說下去:「但是,我赦免了斯佩爾,因為他對德國有過一些功勞。我赦免了你,因為雖然你秉賦了那該死的壞種的劣性,雖然我一再看到你犯錯誤,但是總的說來,你還是一個忠誠的將領。」 這些話一扯開了頭,希特勒就慷慨激昂地重複那些陳詞濫調,責怪德國參謀人員打輸了這場戰爭。他這人根本不會跟人交談。他只會說一些獨白,每逢人家提了他一句,他就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演下去,像是一個話匣子打開了,又像是一個演員在表演一整套節目。因此,儘管他具有機靈的頭腦,會說粗俗的笑話,然而正像一些回憶錄中所描寫的,你和他在一起時總會感到十分沉悶無聊。 他開頭時著重指出,自從一九三九年起,我們就開始出賣他,欺騙他,拆他的台;此後他繼續自言自語,十分詳細地敘述了這場戰爭的整個過程,重複了他最喜歡對將領們發的那些牢騷:從勃勞希契和哈爾德談到曼斯坦因和古德裡安,所有這些倒黴的傢伙都要為他所犯的錯誤承擔罪責。要不是因為我們參謀人員工作無能,存心背叛,他那偉大的戰略,像他所形容的那樣,就不可能失敗。凡是曾經在意見上發生分歧的問題,到後來證明他的見解都是正確的,將領們的想法都是錯誤的;入侵波蘭,進攻法國,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命令在俄國境內死守,憑他那非凡的記憶力列舉的所有次要的戰術上的爭論,以及隨後遭到的挫折,直到這一次斯坦因納的反攻。 那是我對「軍事領袖希特勒」的最後印象——一個狂想症患者,坐在俄國人的炮彈震撼著的柏林地下避彈室裡,嘮嘮叨叨,第一千次解釋:我們國家遭到這樣的災難只怪所有的人不好,單是他自己沒錯;他這位自始至終運籌帷幄的獨裁者從來就沒犯過一次錯誤。 在戰後發現的那一份文件裡,也就是在他最後立下的那一份遺囑裡,他責備猶太人不好。他憤慨地指責我們參謀人員。但是,直到最後一息,有一件事是完全明確的:他阿道夫·希特勒從來沒犯過一次錯誤。 積年累月的撰述,現在終於告一段落。我相信,通過軍事分析,我對這個奇怪的歷史人物的一些特點作出了應有的評價。一般追敘希特勒事蹟的著作到後來都會出現自相矛盾的論點,這是因為描寫「希特勒」的作者都把他當作同一個人。然而,實際上希特勒並不是同一個人。 早期的希特勒像我前面所描寫的,無可否認,是「德國的靈魂」。他充分表現了我國人民的強烈願望:要佔有更優越的地位,要保持健康的德國文化,不受任何毒素的污染,包括亞洲的共產主義、西方的唯物主義以及弗裡德裡希·尼采指出的猶太教—基督教道德觀的虛弱與消極的方面。他的國內政策帶來了繁榮與安定。他的外交政策折服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也就是最近戰勝了我們的這些國家。他率領我們投入戰爭時,我們參謀人員曾提出警告來反對,因為我們根本沒準備就緒,但是我國卻贏得了輝煌的軍事勝利。我承認;他在軍事戰略方面既敢冒險又會掌握時機。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 然而,後期的希特勒在斯大林格勒出生了。這是另一個人,是一個瘋狂的怪物。隨著此後遭到的挫折,越來越可以看出他是這樣一個怪物:那個早期的希特勒的光輝消失了,他自己彩繪的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具一個個脫落了,他終於墮落成為我最後在地堡中看到的那個精神沮喪、言語模糊的傢伙了。 對這個人物作出我個人的最後評斷時,我必須屏除軍事歷史學家批評人物時所抱的超然態度,傾吐幾句出自一個軍人心底的話。 他採取那種自裁的方式,暴露了他的本性。一個將軍可以在一次戰爭結束時伏劍捐軀,一個船長可以隨同他的船隻葬身海底,但是一位國家元首就不同了。在祖國遭受最大苦難的時刻,他卻放棄他的職守,把他的災難和罪責留下來讓他人去消除,槍殺了他的狗,毒死了他的情婦,向槍口去尋找忘川 :難道這是一位國家元首在戰爭時期應做的事嗎?那些為他辯護的人都管這種自殺叫作「羅馬式的死」。其實這是一個癲狂懦夫的死。 拿破崙戰敗後,他表現出的那種作風不愧為一位國家元首。在過去二十年內,他也曾用鮮血染紅了整個歐洲。然而,這時他面對著他的勝利者,接受了他們給他的判決,為法國洗清了他所犯的罪。他是一個軍人。而希特勒就不是,儘管他喋喋不休地談到自己在戰壕中的功績。 不分皂白的紐倫堡審訊只能證明一點,那就是:我們的敵人由於未能把希特勒捉到手而積忿難消。這是一出為了復仇而忽視了公理的醜劇,它為了一個人逍遙法外而處罰了全國的人民,絞死或監禁了那些由於榮譽而必須服從他的將領。如果希特勒下野,讓鄧尼茨投降,自己歸案,以此平息那些勝利者的憤怒,這種英勇高尚的表現就會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他的過失。如果他這樣做了,我現在也就不會在一間牢房裡寫這本書;對這一點我是確信無疑的。作為煽動群眾的能手,希特勒憑詐術掌握了全德的大權;然後,作為我們的最高統帥,他辜負了我們的信任。 蓋棺定論 我們的國家具有巨大的潛力,它不可能不在短期內獲得恢復。無論我們遭到多麼慘重的失敗,日耳曼精神是會繼續發揚光大的。要運用現代的戰略,要擁有足夠的能源,都得把希望寄託在原子分裂上,而這卻是德國的一個科學發明。美國人能夠獨步月球,這是因為利用一個經過改進的德國V-2火箭作推進器到達了那裡,是實現了一項德國人制訂的計劃。蘇聯用以控制歐洲的紅軍,是仿效德國制度組織的,是採取德國方法管理的。被掠奪去的德國科學工程技術充實了俄國,使它能用配備有原子彈的洲際導彈與美國抗衡。 在國際政治方面,希特勒鼓吹的民族主義,再加上社會主義,包括革命的平均主義宣傳、恐怖組織以及一黨專政等,就形成了世界範圍的政治潮流。它影響了俄國、中國以及多數發展中國家。也許,這是絲毫不值得誇耀的事,然而,實際情形確是如此。偉大的德國哲學家黑格爾的思想,一經被服膺他學說的德國猶太人卡爾·馬克思所推廣普及和加以歪曲後,現在正在變成一種新興的伊斯蘭教。 在藝術方面,西方那些將形式與美觀濫加歪曲的人,只不過是在模仿三十年代魏瑪共和國的先鋒抽象派和腐朽的作品而已。現在他們所做的,沒一件不是我國小有才能的頹廢派在半個世紀前希特勒將執政的那段混亂時期裡已經做過了的。 無論在我們取得的勝利方面或者在我們演出的悲劇方面,我們德國人都是二十世紀以來起帶頭作用的。雖然我們要建立一個世界帝國的英勇嘗試遭到了失敗,但是我們向大西洋、伏爾加河、高加索等地的偉大進軍,將在戰史中永放奇光異彩。 然而,我們永遠不能忘懷一件歷史事實,那就是:當我們國家的力量鼎盛的時候,我們僅僅為了一個普通的懦夫,竟拿我們的命運去進行一場狂賭,並耗盡了一切力量。拿破崙安息在榮軍院內建築宏偉的墳墓裡 ,那兒成了全世界人參拜的聖地。希特勒最後在汽油的火焰中燒成了一團焦爛的屍體。只有莎士比亞能為他寫下恰如其分的碑文: 他一生的行事,沒有比那樣的死對他更為相宜。 英譯者按:按照隆的說法,早期的希特勒這位「傑克爾博士」在進軍斯大林格勒之前一直是位完人。只是到了那裡,他才變成了「海德先生」 。我相信這就是隆的看法。斯大林格勒戰役於一九四二年年底開始。然而,早在那以前,希特勒就已經率領他的人民犯下了所有那些罪行,以致納粹德國遭到全世界人的唾駡。當時他還在打勝仗。而照隆的說法,則是直到開始打敗的時候,他才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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