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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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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真的,這的確是一封情緒抑鬱的信。開頭就說:「親愛的,很對不住,我將淨寫上一些喪事。」在兩星期內,她受到了三次衝擊,而第一次最為強烈,其他兩次對她打擊也很大,因為她正心境悽楚。勃納-沃克死了,一場突然發作的肺炎使他離開了人世。她幾個月前就離開了斯通福,他家裡人沒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裡知道的,也沒趕上他的葬禮。她感到滿心歉疚。假如她繼續跟他呆在一塊兒,照料他,在戰爭結束之前絕口不談未來的事情,他會病倒嗎?情感上的創傷和孤獨寂寞是不是使他身體更虛弱了呢?她現在絕對無法知道了,不過她為這件事感到非常懊喪。 今年九月,件件事都不稱心。秋天天氣陰濕、慘淡。那些嗡嗡響的炸彈夠可怕的了,不過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無聲響地發射過來,落下的巨型火箭 ——卻叫我們驚惶萬狀。經過這麼多不幸的戰爭年頭,經過偉大的諾曼底登陸和在法國的掃蕩,在勝利似乎指日可待時,我們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轟炸的時期!這實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報、徹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聲、用繩索攔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煙的瓦礫堆、平民死亡的名單,一切全捲土重來——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隊以後,在荷蘭又吃了一個大敗仗。這大概斷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結束戰爭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 不斷地向報界說,這是一場「有限的勝利」。嗐! 菲爾·魯爾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黴的人兒!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聞記者的酒館炸成了一片瓦礫,三條橫街之間四面八方什麼也不剩,只留下一個大彈坑。好多日子過去以後,甚至還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單來。菲爾乾脆就失蹤了。他當然是給炸死了。我對菲利普·魯爾已經不剩下什麼感情,這一點你很知道,不過我的青年時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浪費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總令人傷感。 至於萊斯裡,可以設想他還活著,不過可能性並不大。行動組的那個法國牙醫生設法到了佈雷德利兵團裡。我讀到了他的報告。那個行動組在聖納澤爾被人告密出賣了。他們藏在大酒桶內,混在送交德國駐軍的一大車酒裡進入了市區。他們設法對敵人的防禦工事獲得了確切的情報,並且把它遞送出去。在極力組織一場起義時,他們對於吸收進去的法國人不夠謹慎小心;德國人設下圈套,使他們中了計。他們在一所屋子裡遇上了埋伏。牙醫生從那屋子裡逃出來以前,看到萊斯裡中彈倒下。另一個毫無意義的犧牲!因為你知道,布列塔尼半島的港口不再有什麼重要意義了。艾森豪威爾只是讓德國守軍在那兒自生自滅。萊斯裡的犧牲——要是他的確死了的話——完全是白費。 萊斯裡·斯魯特、菲爾·魯爾、還有娜塔麗·傑斯特羅!帕格,你這親愛的正直的好軍人,你想像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年輕的時候,跟這三個人一起呆在巴黎,是怎麼一個情形。上帝在上,可憐的娜塔麗到底怎麼樣了?她也死了嗎? 這場可怕的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可憐的鄧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戰爭一結束,我們一撤離印度以後——印度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就會互相屠殺。他還預測,中國的一場內戰「將使黃河河水染紅」。大英帝國當然完結了。你瞧見俄國直到伏爾加河流域都成了一座洗劫一空的屠宰場。我們又取得了什麼成就呢?我們幾乎成功地殘殺了許許多多德國人和日本人,使他們認清形勢,放棄掠奪世界的念頭。只此而已。經過漫長的五年以後,我們還沒幹完這個肮髒的勾當。 鄧肯說——事實上,就是我們一起呆在斯通福的最後一天晚上,他當然心情抑鬱,不過像一貫的那樣,始終是和藹可親的——他說,本世紀最糟糕的時期不是戰爭的年頭,而是戰後的歲月。他說經過這場愚蠢的世界大屠殺之後,青年人會落得對他們的長輩那麼絕對地蔑視,以致宗教、道德、社會準則以及政治等等都將全面崩潰。「希特勒將會得到他的《諸神的末日》,」鄧肯說,「他使那實現了。西方完蛋啦。美國人暫時似乎還沒問題,但他們最後在一場烈烈轟轟、很可能還是突如其來的種族爆炸中也會完結。」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見解會怎麼說!為了很複雜的原因,鄧肯對美國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當反感。他認為,或許再過半世紀恐怖與貧窮的日子,世界最終將會走向佛教。我始終沒法跟著他走進《大神之歌》的世界裡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卻具有可怕的說服力,可憐的好人兒。 嗨,這是一個陰雨的早晨。 你猜得到嗎,昨天晚上我嘮嘮叨叨寫下那幾頁時,人有點兒迷糊?我現在想著,不知該不該把這樣一封使人喪氣的哭訴信寄給你,你遠在太平洋上,還在從事著作戰的工作,因此還不得不相信這場戰爭的意義。唔,我寄給了你。這是我所感到的,也是一些新聞。一兩天內,我保證再寫一封比較高興的信給你。我料想大概不會給一枚V—2恰恰打在頭上;萬一給打中了,那也是離開這個瘋狂世界的一條毫無痛苦的捷徑。我只是想活下去愛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過就我來說,愛你就足夠我倚恃的。我發誓在下一封信裡一定快快活活,尤其是如果我向空軍婦女輔助隊提出的辭呈獲得批准的話,那麼我就可以開始計劃怎樣來和你呆在一起了。這件事正在辦著;很不合常規,簡直毫無愛國心,不過我也許可以辦成功。我認識一些人。 衷心愛你的, 帕米拉 由於颱風的襲擊,帕格把帕米拉的照片收了起來。這時,他才從抽屜裡重新取出那個舊的銀鏡框,把它放在辦公桌上。在過去近三十年中,羅達的照片一直笑吟吟地從這個鏡框裡朝外望著。帕米拉的這一張是全身照片,穿著軍服,皺著眉頭。它是從一幅新聞照片上剪下來、模模糊糊地放大了的,所以一點兒也不美觀,不過倒十分真實,不像羅達那張照相館照的光線柔和的舊半身像,那張照片多年以前就已經過時了。帕格於是著手去處理那些公函。 「梭魚號」的舷門傳令兵在拜倫房艙的門上敲了敲。「艇長,少將的汽艇靠攏來啦。」 「謝謝你,卡遜。」拜倫穿著騎馬短褲,身上汗津津地閃閃發光。他從一面艙壁上取下紅十字會轉來的娜塔麗和路易斯的那張照片。「叫菲爾比先生到甲板上來見我。」 他走到外邊甲板上,一面扣著一件褪了色的灰襯衫。新來的副艇長呆在舷門那兒。他是士官學校畢業的一個臉盤像狐狸的上尉,對於在一個預備役的艇長下面服役(拜倫已經猜測到了)不十分樂意。「梭魚號」停泊在一艘彈藥船左側。船尾的一個工作隊正圍著起重機搖搖晃晃吊下的一枚水雷發出一大陣叫駡聲。 「湯姆,等所有的魚兒全上了船,就起錨,停靠到『布裡奇號』旁邊去裝糧食。我十九點就回來。」 「是,艇長。」 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的長汽艇閃閃發光,艇上的繩索一概是白色,艇內的座墊也全是白皮的。這時候,它從潛艇旁噗噗地駛去。汽艇的奢華表明了父親的新身份,這使拜倫感到說不出地高興,不過他腦子裡主要想到的是父母離婚的事。梅德琳曾經寫信給他說,她「很早以前就看到苗頭了」。拜倫沒法明白她的話。直到接獲羅達寫來的傷感、甜蜜的長信以前,他始終認為父母的婚姻是一個堅如磐石的事實,的的確確是聖經所謂的「一體」 。很可能,母親生性輕浮,確有不是的地方,可是父親從倫敦寫來的一封信中有一段話還叫他迷惑不解:「我希望你母親幸福。我的生活中偶然也有了變化,最好等有機會面對面談談,這樣比筆談好。」 現在,他們就要面對面了。就父親來說,這會是很尷尬的,或許是痛苦的,不過「梭魚號」艇長的身份至少該使他感到驚訝而高興。 「衣阿華號」值日官的值勤簿上記載著:十七時三十分,少將的客人將要到達。由副官陪往司令室。但是十七時二十分,少將親自走來,眯縫著眼睛朝南邊的停泊地望去。在颱風過去後的絢爛天氣裡,落日映射出一團紅光,珊瑚島上耀眼地光彩燦燦。值日官難得看見亨利少將走這麼近,這個稱作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的臉色蒼白的權力人物,是一個矮胖、整飭、頭髮斑白的人。他冷冰冰地呆在一旁,一語不發。汽艇靠攏船身;一個身穿又皺又髒的灰軍服高個子軍官快步跑上舷梯,使牽鏈鏗鏘作響。 「請您准許我登船。」 「准許。」 「您好,少將。」穿灰軍服的軍官沒露出笑容,很利索地敬了一個禮。 「喂。」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司令漫不經意地回了一個敬禮,一面對值日官說,「請在船上的航海日誌上把我的客人登記下。潛艇第二〇四號『梭魚號』艇長,美國海軍預備役少校拜倫·亨利。」 值日官瞥了瞥父親,又看了看兒子,很大膽地咧開嘴笑了。少將也淡淡地回笑了笑。 「你什麼時候升任艇長的?」他們離開後甲板時,帕格問。 「按實在說,不過是三天以前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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