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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七


  「士兵們只放一星期是不夠的。」

  「不,夠了。」埃斯特厲聲說,「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比起休假和娛樂來,他們需要得多的是勝利。不過,你為什麼這麼沒精打采的?傑妮絲怎麼樣?」

  「她很好。你瞧,艇長,我原先認為我們今兒該從碼頭上接一根電話線過來,可是漢遜就是跟我說不成。你上岸後,能不能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十點鐘左右打電話到軍官俱樂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個古怪的鬼臉說,說完就走了。

  拜倫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個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會是傑妮絲。到目前為止,埃斯特一直跟傑妮絲一起把這件事瞞著拜倫,可是他很不喜歡這麼做。他認為她這麼做是拿她的小叔當傻瓜。拜倫那種天真純樸叫他覺得很苦惱。他難道對這一切覺察不出嗎?埃斯特覺得他和傑妮絲所做的事並沒什麼不好。他們兩個都是孤身一人,而且兩人全不想結婚。他認為拜倫不會在乎的,可是傑妮絲硬說他知道了會大吃一驚,和他們疏遠的,她堅持要謹慎一些。就是這麼回事。這個話題他們已經很久不再談論了。

  可是他心情很壞,喝上許多酒也無濟於事。十點鐘,她打電話到軍官俱樂部去時,他心裡覺得很煩躁,她光著身子坐在床上,經過一番溫存之後,她皮膚上還汗津津地燦燦發光。

  「嗨,勃拉尼。萊斯裡·斯魯特明兒下午一點鐘在他的辦公室裡等你的電話,」她溫柔平靜地說,好像她正在家裡坐著,膝上放著編結的毛線似的。「你知道,那就是說咱們這兒的早上七點鐘。號碼是這樣。」她從一張小紙片上把號碼念了念。

  「你跟斯魯特通過話了嗎?」

  「沒有。實際上,是一個叫安德森的海軍少校找到了他,再回電話給我的。你認識他嗎?西蒙·安德森。他好像暫住在你母親那兒。好像是說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讓他去住上兩三個禮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個老情人。」

  「噢,這也許就說明了問題。你母親不在家。是梅德琳先來接電話的,聽上去興高采烈。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訪問什麼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來了。」

  「那麼,梅德琳回華盛頓住了?」

  「好像是的。」

  「嘿,那可真好。」

  「勃拉尼,你明兒來吃午飯,成嗎?」

  「來不成啊。艇長視察。」

  「打電話把斯魯特講的話告訴我。」

  「好。」

  埃斯特見識過很不少女人。從前他跟別人的情人,還跟一個有夫之婦,也這樣搞上過。通常,他對於對方的那個可憐蟲總感到同情之中帶有幾分輕蔑,可是這一次傑妮絲羞答答地硬要瞞著人,而受騙的卻是拜倫·亨利。

  「耶穌基督在上,傑妮絲,」她掛斷電話後,埃斯特說,「娜塔麗給關在一個該死的集中營裡,你跟拜倫還要玩這套把戲嗎?」

  「唉,住嘴!」整整一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氣很壞,難以應付。他對這次巡邏的事絕口不談,而且喝了個爛醉;這樣一來,他們的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傑妮絲也覺得自己十分煩躁。「我沒講過她是在一個集中營裡。」

  「你肯定講過。你說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這麼人事不省,哪兒還知道我說過些什麼。你這次巡邏一無所獲,我很替你難受。下一次准會好點兒的。我這就回家去,你說怎樣?」

  「隨你的便吧,小妞兒。」埃斯特側過身去睡了。傑妮絲想了一會兒後,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鰻號」上臨時裝了一架電話機。拜倫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接通電話,找到了萊斯裡·斯魯特。通話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麗的來信之後,有好半天隻聽見一片嘈雜聲,因此他問道:「萊斯裡,你還在聽著嗎?」

  「我在這兒。」斯魯特歎息了一聲,就像是呻吟。「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呢,拜倫?或者說,為她?有誰能幫得了忙呢?你要是問我的意見,我勸你暫時還是把這一切從心上丟開。」

  「我怎麼丟得開呢?」

  「那就得瞧你了。誰也不太清楚這個模範猶太區是怎麼個情形。它的確存在,也許對她說來確實算是個庇護所。我也不太清楚。繼續給她寫信,繼續通過紅十字會寄包裹給她,繼續打沉日本兵船,只有這麼辦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沒有好處的。」

  「我並沒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會。我現在不同了。我已經做過五次跳傘練習。五次!你還記得布拉赫路上發生的事嗎? 」

  「發生了什麼事?」拜倫問,儘管他每次跟斯魯特講話總會回想起他在華沙城外的炮火中嚇得失魂落魄的事來。

  「你不記得嗎?我敢打賭你還記得。不管怎麼說,你想得到我會去跳傘嗎?」

  「我在潛艇艦隊裡,萊斯裡,可我從來沒喜歡過海軍。」

  「呸,你出身于軍人家庭。我是個外交官,一個語言學家,總而言之是個戴眼鏡的銀樣蠟槍頭。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雖然很害怕,卻又覺得很高興。」

  「你跳傘幹什麼?」

  「戰略情報局。諜報工作。要忘掉戰爭是怎麼回事,最好的辦法就是參加進去,拜倫。對我說來,這是一種新奇的感覺,而且非常有啟發。」

  「萊斯裡,娜塔麗到底有希望回來嗎?」

  停了好半天,只聽見嚓嚓的噪音。

  「萊斯裡?」

  「拜倫,她目前的處境很糟糕。自從一九三九年埃倫不肯離開意大利以來,她的處境一直就很糟。你總還記得,我當時是請求她走的。你那時候也坐在那兒。他們做了些粗心的蠢事,這下子可惹了禍。不過她很堅強,身體也好,人又機靈。打你的仗吧,拜倫,把你的妻子暫時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猶太人。我就是這麼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無能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話,做做禱告。我要是還在國務院工作,就不會這樣跟你講了。再見。」

  「海鰻號」再度啟航的時候,官兵中開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邏中所出現的人數加在一起還要多:申請調動的,得了急病的,甚至還有幾個擅離職守的。

  中途島上空天色陰暗,雲層很低,寒風濕淥淥地刮著。燃料已經差不多加足了。拜倫兩手插在防風外衣口袋裡,正在有一股強烈柴油氣味的甲板上踱著,在遠航日本之前對甲板作最後一次檢查。他每次離開中途島時,都會陷入長時間陰鬱的冥想。就在這一帶的某個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飛機的殘骸裡,藏著他哥哥的骸骨。離開中途島,就意味著從最前沿的基地出擊,長距離地孤軍深入。它意味著對距離、機會、燃料消耗量、食品貯藏量以及艇長和全體官兵的精神狀態作出仔細的估計。埃斯特穿著嶄新的卡其軍服,戴著海軍便帽,出現在艦橋上。經過幾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後,他的眼睛也清亮起來,氣色也恢復了。拜倫覺得他又是那個嗜殺的潛艇艇長了,甚至還稍微做作一點兒,好給他那班意氣消沉、緊張不安的水兵打打氣。

  「我說,勃拉尼,馬倫到底還是跟咱們一塊兒來了。」他朝下對著前甲板大聲說。

  「他真來了嗎?是什麼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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