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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說到頭來,他們要是相信這一點,就不得不相信德國的合法政府正在有組織地、冠冕堂皇地幹著一個龐大得難以想像的詐騙殺人勾當。他們就不得不相信,人類社會為了保護自身而創造的國家的職能,在一個先進的西方國家裡竟然改變了性質,事先不發出警告,不進行任何訴訟,也不經過任何審判,就把千百萬無辜的男女和兒童秘密地處決。這恰恰是事實。但是直到最後,大多數死去的猶太人都無法理解這個事實。就連我們現在回想起來,也無法完全責怪他們,因為我們自己對於這個明明白白的事實也覺得根本無法理解。

  這場騙局中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一部分是複雜的,而娜塔麗生存下去的機會就存在於它的頭緒紛繁、自相矛盾的目的之中。

  猶太樂園不過是一個轉運營地,一個去「東方」的中轉小站。那兒的猶太人管它叫做「Schleuse」,就是水閘或水門的意思。但是這個轉運營地又有它特殊的地方。享有特權的猶太人剛剛抵達的時候總受到熱情的招待,應邀吃上一頓飯,並且受到鼓勵去填寫表格,詳細說明他們樂意住什麼樣的旅館或是公寓,同時還寫下他們隨身帶來的什物、珠寶和現款。接下去,他們便被搶個精光,上上下下仔細抄身,搜索值錢的東西。當然,那個熱情的前奏曲便利了這番掠奪。爾後,他們便和充斥在猶太區房屋裡和街道上的普通猶太人受到同樣的待遇。

  每逢大批猶太人到來的時候,這場歡迎的滑稽戲往往便給免了。新來的人乾脆就給趕進一個大廳去,對他們攜帶的東西進行集體搶掠,事後發給他們一些破舊的衣服,再把他們押送到擁擠的、害蟲孳生、疾病蔓延的市區去,在四層床輔上,在已經住滿患病、挨餓的人的、不蔽風日的頂樓上,在一個原先供四人居住而現在卻擠上整整四十個人的房間裡,或是在一個同樣擠滿了倒黴蛋的走道或樓梯上下榻棲身。不過新來的人並不是一到就給立刻用毒氣毒死。從這一點講,它是猶太樂園。

  一些發生在德國人計劃之外的事情,進一步裝點了這個樂園的門面。一開始的時候,布拉格那些組織良好的猶太人就說服了党衛軍,讓他們在這個要塞城市裡建立了一個猶太人的市政機構。這個市政府一半是真的,一半是開玩笑。說它是開玩笑,因為它凡事必須惟德國人的命令是聽,包括開具遣送去「東方」的人們的名單;然而它又是真的,因為它下面的各部門的確管理著衛生、勞工、食物配給、住房和文化工作。德國人所關心的只是嚴密的保安措施、他們自己的舒適和享樂、工廠的生產定額,以及把活人送去裝滿火車。至於其他事務,猶太人滿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甚至還開設了一家銀行,印發了特殊的、美觀的特萊西恩施塔特貨幣,由一位不知名的藝術家為所有的紙幣設計了一個令人吃驚的圖案,上面繪著手拿書報的受難的摩西。當然,這種鈔票只是在猶太區裡開的一個玩笑,拿它買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德國人要求銀行家和猶太工作人員對薪水、存款和支出額保持一份精心假造的記錄,這樣也可以蒙混一個偶然來到的紅十字會觀察員漫不經心的眼睛。德國人在特萊津所作的努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局;食品定量始終沒提高到足以溫飽的水平,醫藥從來沒提供過,而湧進來的猶太人人數也始終沒減少過。

  特萊津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它不像奧斯威辛那樣只是一片沙灘上的馬廄。石頭房子和長長的十九世紀營房坐落在筆直的街道兩旁,看上去很是好看,只要你不看到裡邊那一群群有病的、饑餓的居民。遇到有了來賓,這些居民就被驅趕到僻靜的地方去。在正常時期,連帶住在營房裡的士兵,特萊津可以安頓四五千人。現在,猶太區裡平均總要住上五六萬人。它就像一個水災區或是地震區邊緣的城市那樣,裡面擠滿了劫後餘生的人,所不同的是,災難有增無減,逃難的人不斷湧入,其數量全靠高得驚人的死亡率和通向「東方」的那道水閘門才有所減少。

  演講會、音樂會、話劇、歌劇,都確有其事。德國人允許有才能的居民通過樂園的這些活動忘卻饑餓、疾病、擁擠和恐懼。咖啡館和夜總會也是有的,可是沒什麼吃喝的東西,不過音樂家倒是人才濟濟。猶太人可以開展這種幽靈般的和平時期的娛樂活動,一直到輪上他們給送走為止。埃倫·傑斯特羅在裡邊工作的那個圖書館是很不錯的,因為到這兒來的猶太人的書籍全給搜刮來了。再說,甚至還有些裝裝門面的店鋪,櫥窗裡擺滿了從經過這兒的半死不活的人們那裡掠奪來的東西。自然,東西都是不賣的。

  有一陣子,只有德國紅十字會的專員獲准進入特萊西恩施塔特。党衛軍不用花多大氣力,輕而易舉就讓他們寫出了一些揄揚的報道。然而,這場騙局的成功卻使德國人陷入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困境。中立國的紅十字會迫切要求派觀察員來對猶太樂園進行一次訪問。這導致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離奇古怪的歷史上最最離奇的一段插曲,就是「盛大的美化運動」。娜塔麗的命運竟然就取決於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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