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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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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特普爾信不過党衛軍軍官的無稽之談,調動不一定能成為事實。他要採取行動,在他們蹣跚地走下坑中小道,懷著他們所能具有的敬意抬起每一具長滿蛆蟲的屍體,傳上去交給地面上等在那兒的人時,說話的主要是他。如果屍體開始分解,他們就做個手勢,讓上面遞給他們帆布帶把屍體兜住。 在他們進行這項工作時,班瑞爾·傑斯特羅為死者吟誦讚歌。他背得出禱告文。每一天,他把總計一百五十章的禱告文從頭到尾背誦好幾次。死人並不使班瑞爾害怕。在往日,當他在安葬會任職時,他曾為許多死者洗滌和整飾以便安葬。在這裡,長期埋在泥土裡的屍體發出的惡臭以及使人作嘔的情況無損于他對死者懷有的深切感情。他們如此慘死,他們委實是無可奈何。這些可憐的猶太人。許多屍體上還有從明顯可見的彈孔中流出的一條條黑色血痕。 對班瑞爾·傑斯特羅來說,這些腐爛的屍體具有死者全部可悲的聖潔的溫馨:可憐的冰冷無言的機體,一度是生氣勃勃溫暖幸福的生物,而今失去了上帝賦予的靈性,靜止而無聲息,但有朝一日終將再生於上帝指定的時刻。猶太教就是這樣教誨信徒的。他懷著深情一邊幹著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邊悄沒聲兒地背誦聖詩。他無法用清水為這些死者進行正統的潔身,但火焰也能潔身。聖詩也能使他們的靈魂安息。希伯來詩句在他腦子裡鐫刻得很深,以致他在傾聽穆特普爾講話的時候,或者在停下來爭辯兩句的時候,也不會漏掉聖詩裡的片字只語。 穆特普爾開始使他提心吊膽起來。山米是健康的:他本來就很結實,而且一〇〇五特別分隊讓他的掘墓人吃得不錯,直到(他們全都心中有數)輪到把他們槍決並放上鋼架燒掉的那一天。不久以前,山米看來還是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不過他現在確實有點語無倫次了。今天,穿越森林橫穿波蘭的想法已不能滿足他了。他要把特別分隊裡最健壯的猶太人組織起來,集體逃亡;並奪取警衛的一些槍支,在跑進森林之前儘量多殺幾個党衛軍。 山米越講越激動,透過布口罩的呼氣形成危險的洩露真情的霧氣。目前的情況與奧斯威辛截然不同,他爭辯道。沒有裝上電網的圍牆,党衛軍是一幫又笨又懶、醉醺醺的漫不經心的傢伙。士兵組成的警戒線離得很遠,而且他們只是提防農民走近墓地。他們在逃跑前可以殺死十幾個德國人——或許二十幾個——如果他們能夠奪取兩三挺機槍的話。 班瑞爾回答說,如果組織一次暴動並殺死十多個德國人會有助於逃亡,那很好,但怎麼辦得到呢?他們每接觸到一個猶太人,都會增加被出賣和抓住的機會。不聲不響地溜走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幹掉一些德國人,必然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並使白俄羅斯的憲兵部隊全部出動追捕逃亡者。如此行動又是為了什麼呢? 這時,山米·穆特普爾正從墓穴裡把一個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女孩遞上來。在她臉上可以看到微綠色的皮膚碎片掩蓋著她那顆凝視前方露齒而笑的骷髏。但她的烏黑的拂垂的長髮卻富有女性美。「為了她。」他在上面一個猶太人接住這個女孩時說。他瞪了班瑞爾·傑斯特羅一眼,口罩上邊露出的睜得大大的炯炯發光的雙眼比死女孩的臉更可怕。 班瑞爾沒答理。他把屍體一具一具地舉起——這些死了很久的猶太人很輕,只要抓住腰部就能輕鬆地一下子舉起來,讓上面的人接住——同時繼續悄沒聲兒地背誦聖詩。只有這樣,班瑞爾·傑斯特羅才能維持清醒的神志。他在做喪葬承辦人的工作,宗教信仰給予他以力量,使他能夠忍受甚至這樣厲害的恐怖。他也不理解為什麼這樣多的猶太人會如此悲慘地死於非命。在很大程度上,上帝必須對此負責!然而上帝並沒幹這些事情,是德國人幹的。為何上帝不顯靈以制止德國人的暴行?也許是因為這一代人不值得上帝顯靈吧。於是這樣的事情便暢行無阻,德國人因此得以在整個歐洲恣意肆虐,屠殺猶太人。傑斯特羅讓自己沉迷在這種空想之中,但他的心靈總是不會超出這具狹小的自問自答的松鼠籠,他盡力抑制這種空想。 穆特普爾沉默了很久以後說:「我打算今晚首先跟古德金德和芬克爾施泰因談談。」 這樣看來他是真想幹了! 能夠對他說些什麼呢?穆特普爾和傑斯特羅同樣清楚,在這些排成一長行的活猶太人正在裡面把死猶太人傳到地面上的墓穴周圍,在這火焰逐漸熄滅、即將變成灼熱餘燼的焚屍堆周圍,手持衝鋒槍的一圈党衛軍站在那兒,隨時準備射擊。如果他們解開系住狗群的皮帶,這些狗會把任何走動的囚犯咬死。這種工作通過不同的途徑改變了人性。一些人瘋了。班瑞爾理解他們。一些人一直在偷竊屍體上的財物,或者——通常就是盜竊財物的那些人——拍党衛軍的馬屁,告發其他猶太人,或做任何事情來換取更多的食物、更多的舒適、更多的活命機會。他甚至理解這些人。上帝沒給人以那樣堅強的天性以經受德國人的所作所為。 奧斯威辛中恃勢欺人的猶太頭目,華沙以及其他城市裡有權決定誰該上火車、有權保護自己親友的猶太官員都是德國人獸性暴行的產物。他能夠理解這些人。德國人那種不可思議的瘋狂的兇殘實在難以忍受,它把正常人變成了兇惡的野獸。現在躺在這些墓穴裡的幾十萬猶太人在當時都是溫順地列隊走向地坑的,和他們的妻子兒女、年邁的雙親等所有的人在一起,站在地坑邊緣上聽候槍決。為什麼?因為德國人已經超出了人性的限度。這種出乎意料的暴行使人神經麻木。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幹出這種事來。站在地坑邊緣上,面對德國人或他們的拉脫維亞或烏克蘭劊子手指向他們的槍口,這些身穿衣服或一絲不掛的猶太人大概還以為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誤會、一次戲弄或者是一場惡夢。 現在穆特普爾要進行戰鬥。那好,也許這是個辦法,但要頭腦冷靜,切勿頭腦發熱,輕舉妄動!班瑞爾在遊擊隊裡的時候,他們殺過一些德國人,但穆特普爾說的卻是一種自殺的衝動;他所做的工作影響了他的精神狀態,他確是想一死了之,不管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而這是不對的。他們沒權利從死亡中求得解脫。他們必須到布拉格去。 「那就是他!」穆特普爾懷著深仇大恨用嘶啞的聲音說。「那就是他!」 一個党衛軍來到地坑邊緣,腋下夾著槍。他朝下面望了一眼,打著呵欠,接著拖出一條灰白色的陰莖,朝屍堆上撒尿。就是這個傢伙每天都這樣幹。通常一天幾次,要麼他以為這是一種有趣的舉動,要麼這是他表現對猶太人的輕蔑的一種特殊方式。他是個樣子並不難看的德國青年,狹長的臉,濃密的亞麻色頭髮,還有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除此以外,他們對他一無所知,他們都管他叫「撒尿」。他行軍到工地或者離開工地的時候,看上去跟其他的党衛軍一樣暴戾嚴酷,但他不是一個專門尋找藉口、要猶太人吃苦頭的虐待狂,他就是喜歡在死人身上撒尿。 穆特普爾說:「我要殺的就是他。」 後來,當他們兩人同在一個處理人骨的小隊從冒煙的灰燼中耙出餘熱尚存的碎骨塊或整塊鎖骨、腿骨和顱骨把它們送進碎骨機的時候,穆特普爾用肘碰了一下傑斯特羅。 「就是他!」 在坑邊,這個党衛軍又在小便,他選擇的是一個還躺著屍體的地點。 穆特普爾重複了一遍:「我要殺的就是他。」 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昏暗下來,寒氣逼人。這天的鋼架上最後一次火焰快要全部燒完,搖曳的火光照亮了一些猶太人的臉和手臂,他們正忙於在餘燼中把骨塊耙出來。卡車已經開到,這個墓穴離城太遠,不能讓特別分隊來回步行;這並不是為了要照顧猶太人,而是因為時間寶貴。布洛貝爾為此挨過批評,某個愛挑剔的党衛軍督察員曾說過,布洛貝爾為了接送猶太人而耗用了寶貴的汽油。但他臉皮厚,照樣我行我素。只有他才認識到這項工作真正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比派給他這項任務的希姆萊更瞭解這項工作。因為他是現場指揮官,那些行刑隊留下來的所有地圖和報告都在他手頭。 於是這批猶太人將乘車返回明斯克的一個廢棄的牧場上的牛棚。在俄國佔領區當然不會還有牛馬。德國人早就把它們運走了。布洛貝爾這支遠征的一〇〇五特別分隊可以很方便地把它的猶太人安頓在這個畜舍或那個牲口棚裡,而它的党衛軍小分隊則只要隨心所欲把俄國居民掃地出門就行。隨軍食堂需要的食物是個長期存在的問題,因為德國軍隊在這方面是非常吝嗇的,但布洛貝爾屬下的一些軍官已成為徵集食物的老手,他們善於憑其敏銳的嗅覺發現當地居民的食物,並徵用這些食物。即使在蘇聯這一灌木叢生、受到嚴重破壞的地區,食物還是有的。人總歸要吃的。你只要知道如何把他們貯存的食物弄到手就行。 在火焰發出的最後微光裡——格賴澤爾中尉親自把從屍體上搜集到的財物鎖在党衛軍用來運送秘密文件的笨重帆布袋裡。 明天還是這件討厭的工作,明天還得幹;畢竟是一個很深的墓穴,還剩下兩層屍體。得花半天工夫出去清屍體,把灰鏟進去,再用泥土把穴口填平,然後撒上青草種籽。到來年春天,要找到這塊地方可就不容易了。兩年之後,灌木叢將會蓋沒這片土地;五年後,樹林裡新生的樹木將把一切痕跡消滅乾淨,就是這麼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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