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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三


  至於說到拯救我自己的生命——其實,我已度過了大半輩子。我不想再把關於馬丁·路德的那本書寫下去。我原來打算通過這個宗教改革人物,來結束我對在歷史中演變的基督的描繪。但是,我的這位主人公的粗俗可惡的條頓主義使我越來越感到猶豫,暫且不說他對猶太人的惡言中傷簡直無異于戈培爾博士之流對於猶太人的破口大駡。他是個宗教天才,對此我毫不懷疑。但是他是一個日耳曼天才,因此他其實是個專事破壞的天使。路德最輝煌的成就在於他粉碎了教皇至高無上的權力以及羅馬教廷。他挑剔弱點的洞察力令人驚歎,他的辯才具有極大的煽動性。他對舊制度、舊結構的大膽的仇恨與藐視透發出典型的日耳曼音調,好似條頓堡森林發出的震耳轟鳴,好像雷神手中的鐵錘發出的打擊聲。我們將聽到馬克思發出同樣的聲音——這個由猶太人變成的日耳曼人,身兼這兩個民族的狂熱素質;我們將在瓦格納的音樂和著作中再次聽到同樣的聲音;而當輪到希特勒的時候,這個聲音就使全球震撼。

  讓別的人去把路德的偉大之處寫出來吧。我倒是情願接下去寫上幾篇柏拉圖式的對話,像我在哈佛大學的談話那樣的不拘形式,我們這個歷經劫難的世紀裡的一切哲學和政治問題都是我的話題。我沒什麼新鮮見解可以獻醜;但是,我的文筆還算輕鬆流暢,或許能夠博得幾位一心追逐歡樂和金錢的讀者見愛而佇足少待,對一些值得注意的事情也能關心顧盼一下。

  又是一則東拉西扯的日記!但是我已寫下整整六頁。我是忍著腹部劇痛,咬緊牙齒,一字一字寫下的。我感到非常虛弱無力,連從這張椅子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我一定是得了什麼重病,絕不是由於心理因素而引起的陣痛。我全身各處都響起了警報。我一定得再去看看醫生。

  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巴登—巴登

  我現在感到比在醫院好受些。事實上,能有三天時間擺脫布倫納公園旅館的無聊生活,不再聞到那些糟透了的飯菜氣味,這本身就能減輕許多痛苦。醫院裡的流質食品和牛奶蛋糊對我頗有好處,雖然我敢肯定,這些東西都不過是德國的一些發明天才從石油廢渣和舊輪胎裡提煉出來的玩意兒。我在醫院裡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腸胃檢查。我依然在等待診斷結果。我住院的時間過得很快,因為我和R醫生談了許多。

  他希望我回美國以後能夠作證,「另一個德國」依然存在,希特勒政權使它含羞忍辱,噤若寒蟬,惶恐觳觫;這是偉大詩人和哲學家的德國,是歌德和貝多芬的德國,是許多科學先驅的德國,是魏瑪共和國的先進社會立法議員的德國,是被希特勒摧毀了的進步勞工運動的德國,同時也是心地善良的普通人民的德國,他們在最後舉行的三次大選中曾以逐漸增加的多數拒絕選舉納粹黨,但是最後卻被一些老牌政客如巴本和年邁老朽的興登堡之流所出賣,興登堡在安享了榮譽的頂峰之後,竟將希特勒引入政府,導致如此一場浩劫。

  至於隨之而來的情況,他要我想像一下三K黨一旦在美國攫取政權之後的局面。那種局面就是已經在德國出現的局面,他說,納粹黨就是一個大型的德國三K黨。他列舉了一系列的例證:煽動性的火炬遊行,反猶運動,古怪離奇的制服,對於開明思想和外國人的劍拔弩張的盲目仇恨等等。我回答說三K黨只不過是神經失常的一小撮,並不是一個足以左右全國的大黨。然後他又舉出美國內戰之後重建時期的三K党,一度也曾是頗受敬重的大規模運動,南方許多領袖人物也曾親身參與;而現代的三K黨在二十年代的民主黨政治中也曾起過作用。

  極端主義,他說,乃是現代社會中普遍流行的肺結核,它是由於變化過於迅速,舊道德標準逐漸崩潰而引起的一場世界性的不滿和仇恨的傳染病。在局勢比較穩定的國家裡,結核菌由於被封閉在已經結鈣的機體組織之中,它們因此表現為一些危害作用不大的瘋狂舉動。但是一旦發生社會動亂、經濟蕭條、戰爭或是革命,這些細菌就會一擁而出,傳染全國。這種情況已在德國發生,它也可能發生在其他地方,甚至美國也不例外。

  德國由於這種傳染,現在已經病入膏肓,這位醫生說。千百萬德國人對此十分清楚,並且深感沉痛。他本人是個社會民主黨人,德國總有一天必將回到這條道路,這條通向未來、通向自由的惟一道路。德國的文化,以及作為一個整體的德國人民,決不能由於產生了一個希特勒,或是由於他對猶太人的所作所為,便應受到懲處。希特勒時代的最大災難,其實是落在德國人自己身上。這便是R醫生的論點。

  那麼,希特勒又何以會受到德國人的普遍愛戴呢?他的解釋是:恐怖,再加上對於報紙和廣播的全面控制,造成了一種好似深受愛戴的假像。但是我寫過幾篇論述希特勒的雜誌文章,我瞭解事實與數字,我瞭解所有的高等學府如何一古腦兒倒向了希特勒,我瞭解德國的許多最優秀的有識之士如何爭先恐後吹捧起這位主宰命運的偉大人物,我也瞭解政、軍、商、法各界人士如何迫不及待、慷慨激昂地向他宣誓效忠。我對這位醫生說,將來在對這一瘋狂時代進行研究的時候,必須進行解釋的一個最主要的事實是,日耳曼民族在精神上幾乎對希特勒作了全面的投降。如果你把希特勒的運動說成是一個三K黨運動,那麼,全體德國人一夜之間要麼是變成了三K党黨徒,要麼是變成了三K党的熱情支持者,自由主義、人道主義以及民主精神就好似從來也不曾在這片國土上存在過一樣。

  他的反駁是:美國人的頭腦難以理解德國的艱難處境。他們被禁錮在中歐的一塊狹小的赤貧土地之上,許多世紀以來一直生活在俄國的壓力之下,同時又有法國在他們背後不停地騷擾。他們的兩個最大的文化中心,普魯士和奧地利,曾經慘遭拿破崙軍隊鐵蹄的蹂躪。英國又和沙皇俄國相互勾結,迫使德國人民處於虛弱地位達一世紀之久。這一切最後導致了俾斯麥的崛起;正當自由主義風行全歐的時候,他卻頑固地堅持專制主義,致使德國人民在政治上一直未能臻於成熟。到了大蕭條時期,混亂不堪的魏瑪體制開始解體,這時正值希特勒發出了強權統治的清澈有力的呼聲,這個呼聲自然掀起了一片積極和熱情的響應。希特勒利用這個民族最優秀的品質,實現了類似羅斯福新政所帶來的經濟恢復。他在軍事上的勝利吞沒了一個渴望自尊的民族對於他的罪惡傾向的抵制,這當然非常不幸。不過,美國人自己不也同樣崇拜勝利嗎?

  我的床上放著一本宣傳部印行的外文雜誌《信號》,裡面有篇用法語寫的莫名其妙的長文,把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投降說得好似是打了一場大勝仗。當然,身在巴登—巴登的人,對於斯大林格勒一役不可能有多少瞭解,但是德軍顯然遭到了一次慘敗,這次慘敗很可能就是此次大戰的轉折點,但是《信號》卻把它說成是按計劃行事:第六軍的犧牲加強了東方戰線,挫敗了布爾什維克的作戰行動。我向R醫生問道:依他看來,德國人民是否會不分青紅皂白信以為真?或者,對希特勒的反抗會不會因此增長?

  他的回答是:我對歷史的洞察力雖然令人欽佩,但對當前的軍事態勢卻不在行。事實上,斯大林格勒一役的的確確起到了穩定東部戰線的作用。他的兒子是個陸軍軍官,來信時就談到了這一點。不過這畢竟是題外話,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德國民族的性格和文化。他說他感到十分重要的是,像我這樣一個有聲望的人應該理解他的上述種種觀點,因為不久之後,需要有一個振聾發聵的文壇鉅子,向世界各國人民說明這些道理。

  我也曾經想到過,這位醫生可能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一個密探,但是我又覺得不像。他的態度非常誠懇。他身材魁梧,頭髮金黃,戴一副厚眼鏡;當他闡明自己觀點的時候,一雙小眼睛露出非常嚴肅認真的神色。他說話時聲音很低,常常下意識地掉過臉去偷看一下空空如也的牆壁。我覺得他是真心實意想叫我相信「另一個德國」確實存在。「另一個德國」當然存在,而且,我相信他就是其中的一分子。遺憾的是,這個「另一個德國」所起的作用實在微不足道。

  二月二十七日

  初步診斷結果是憩室炎。治療方法:特別的飲食,臥床休息,繼續服藥。我們這批人之中其他幾位也得了胃潰瘍或類似的消化道疾病。合眾社記者之中有位好酒貪杯的人,上星期已由德國秘密警察監護前往法蘭克福動手術。如果我的病情惡化,也可能給送到法蘭克福接受外科治療。這會意味著離開娜塔麗嗎?我要和平克尼·塔克商量一下。我寧願死在這裡,也決不離開娜塔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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