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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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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無事可做,幹嗎不步行到他自己舊日接受預備役訓練的「草原州號」老軍艦去看看呢?他先走到百老匯,然後走到第一百二十五號街河邊,那艘已經退役的舊戰艦正停泊在那裡,艦上擠滿了士官生。赫德森河的氣息,水手長的哨子和擴音器傳出的通知,這一切都加深了他的懷舊之感。在「草原州號」上,在那些全是男子漢的長夜吹牛中,經常談起的一個題目就是各人想要一個怎麼樣的妻子!那時候,希特勒和納粹黨都不過是些新聞影片裡的可笑人物;哥倫比亞大學的示威學生在一份又一份的抗議書上簽名,發誓拒絕參加任何戰爭。而今,當他朦朧佇立在第一百二十五號街的街尾,面對如此熟悉的當年景象,娜塔麗的危險處境就好似是個朦朧不可思議的夢魘。 拜倫突然想起,他蠻可以取道克萊蒙特大街返回兄弟會,順便在梅德琳的門下邊塞進一 張便條,把自己的住處告訴她。他找到了那幢房子,撳了撳大門外邊她名字旁的電鈴。裡邊的門鈴響起了回音,這樣看來,她在家!他打開大門,連奔帶跑走上兩層樓梯,然後撳響了她的門鈴。 事先不通知一聲,徑直闖進一個女子的房間,幾乎在不論什麼情況下,都是個很不妥當的舉動:對你的情人,對你的妻子,對你的母親,更不要說對你的妹妹,都是不行的。梅德琳穿著一件絨毛長睡衣,一頭黑髮披到肩上,探出頭來看見了拜倫。她圓睜兩隻眼睛,好似就要瞪了出來,吃驚得大叫一聲「哎呀!」就好像他果真冒冒失失闖進來,正巧看到她赤身裸體,或者,就好似她看見了一隻老鼠或是一條蛇。 拜倫還沒來得及開口,房裡傳來一個男人的低沉聲音:「怎麼回事,親愛的?」後面出現了休·克裡弗蘭。他上身赤裸,下身裹著一條鬆軟的印花浴巾,兩隻手正搔著胸上的毛。 「是拜倫,」梅德琳倒吸了一口氣,「你好,拜倫。老天爺,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拜倫和她一樣,感到不是滋味,問道:「你不知道我給你留了口信?」 「什麼口信?沒有,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的耶穌,你已經來了,就進來吧。」 「嗨,拜倫。」休·克裡弗蘭帶著媚笑招呼,露出了滿口的雪白大牙齒。 「怎麼,你們倆已經結婚了嗎?」拜倫一邊問一邊走進一間陳設講究的起坐室,桌上放著一隻冰缸,一瓶威士忌,還有幾個蘇打水瓶子。 克裡弗蘭和梅德琳交換了一下眼色,梅德琳便說道:「好哥哥,到底你這回來了要呆多久?住在哪兒?老天爺,你幹嗎不先寫信,或是來個電話,或是說一聲?」 通往臥室的一扇門開著,拜倫看得見裡面一張亂糟糟的雙人床。雖然在思想上他也承認他的妹妹可能行為不端,但是如今親眼目睹,他卻又不甘心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沖著梅德琳毫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說:「梅德琳,回答我,你們是已經結婚了,還是怎麼的?」 休·克裡弗蘭在這當口蠻好識相一點免開尊口,但是他卻把手一攤,張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齒,親親熱熱地用那低沉洪亮的聲音笑著說:「你瞧,拜倫,咱們都是成年人了,現在又是二十世紀。所以,如果你——」 拜倫雖然穿著厚厚的海軍大衣,還是飛快地把手臂往後一縮,一拳頭打中了克裡弗蘭的笑臉。 梅德琳又是一聲「哎呀!」這次叫得比上次更響更尖。克裡弗蘭像是吃了一斧頭的公牛一樣,倒在地上,不過他還沒給打得不省人事。因為他正巧雙手撐地,兩膝下跪,趴在地上,他馬上便站了起來。他的浴巾滑落到地上,此時站在那裡一絲不掛。雪白的大肚子向外鼓起,下面是兩條細腿和陰部。這副模樣顯然很不雅觀,但是和那已經變了形的尊容比較起來,卻又遜色很多。他這時看上去活像一個德拉庫勒 ,他的上門牙好像全部銼成了小小的尖點兒,兩邊各有稍長的犬牙。 「我的老天,休,」梅德琳大聲嚷道,「你的牙齒!瞧你的牙齒!」 休·克裡弗蘭跌跌撞撞走到牆上的一面鏡子前,咧開嘴照著,發出一聲怪腔的呻吟。「耶穌基督,我的假牙托!我的瓷制假牙托。我花了一千五百元裝的!」他朝地板上四處看,沖著拜倫嘴巴漏風地發脾氣,「你幹嗎打我一拳頭?你怎麼會這麼不講理?幫我找找,快點找找!」 「唷,休,」梅德琳神經質地叫了起來,「你穿上點什麼東西吧,看上帝份上,求求你!別這麼一絲不掛,跳來跳去,像一隻光身麻雀。」 克裡弗蘭眨巴著眼睛朝著自己的光身子看了看,一把拾起浴巾裹在身上,繼續在地板上到處尋找他的假牙托。拜倫在一張椅子下面看到地毯上有樣白東西,把它拾了起來遞給克裡弗蘭,問他說:「是這個嗎?」然後接著說:「對不起,我剛才動了手。」拜倫並不真正感到有什麼對不起,但是現在這個人嘴裡露著那排尖尖的牙根,突起的大肚子上拖掛著那條浴巾,樣子實在狼狽可憐。 「對,就是它!」克裡弗蘭重新走到鏡子前,用兩隻大拇指把那玩意兒塞進嘴裡。他掉過臉來。「現在怎麼樣?」他現在又恢復了正常的模樣,臉上泛起拜倫曾在許多雜誌廣告上看見過的那個馳名全國的笑容,克裡弗蘭就是靠著這個笑容為那家出錢雇他在電臺演出的牙膏公司做廣告。 「哦,老天,這才像個樣,」梅德琳說,「拜倫,你給休道個歉吧。」 「我已經道歉過了。」拜倫說。 克裡弗蘭對著鏡子擠眉弄眼,咬了咬牙托,試試是否裝牢了,而後掉過臉來對著他們說:「還算他媽的運氣,沒摔碎。我今晚上還要去給美國商會主持一個宴會。啊,我差點忘了,梅,阿諾德還沒把講稿給我。要是——那我怎麼辦?哎呀,上帝,怎麼動了!糟!掉下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拜倫果真看到牙托從他嘴巴裡滑落下來。克裡弗蘭猛地朝前一沖去抓,正巧踩在浴巾邊上,於是臉朝下又光著身子跌倒在地,那條花浴巾掉下來亂糟糟地壓在他的身下。 梅德琳一驚,用手去捂嘴巴,同時朝著拜倫瞥了一眼,那雙圓睜的眼睛閃閃發光,拜倫知道,他們兄妹倆小時候碰到好玩的事情就是這麼交換眼色的。她趕快走到克裡弗蘭身旁,用一種溫柔、關懷的聲調說:「你傷著沒有,親愛的?」 「傷了?屁話,沒有。」克裡弗蘭爬了起來,手指緊緊捏著牙托,扭著白白胖胖的屁股走進臥室。「這可不是他媽的鬧著玩的事,梅。我得馬上就去看我的牙醫生,但願他沒跑開!主持今晚上的宴會能給我撈進一千塊大洋哩。真他媽的!」 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梅德琳撿起浴巾,沖著拜倫說:「瞧你!怎麼能這麼野蠻!」 拜倫掃視了一下這個房間。「你們這到底算個什麼?他和你一起住在這兒嗎?」 「什麼?他怎麼可以?他自己有家,笨蛋。」 「那麼,你們算是什麼名堂呢?」她翹起嘴,不回答。「梅,你是偷偷摸摸跟這個胖老頭子上這兒來胡搞一通?你會幹出這種事?」 「哦,你什麼也不懂。休是我的朋友,一個難得的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待我有多好,再說——」 「你們是在通姦,梅。」 梅德琳的臉上掠過一陣痛苦的表情。她把手一揮,搖搖頭,露出女性所特有的一副聰明過人的笑容。「啊,你可真是天真幼稚。他現在的婚姻生活比以前好,好多了。我這個人現在也比以前更好了。生活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勃拉尼。你我都是生長在一個老古板的家庭裡。如果我逼著休跟我結婚,我知道他是一定會跟我結婚的,他愛我愛得發狂,但是——」 克裡弗蘭衣服還沒穿好,這時從臥室裡探出身來對著梅德琳口齒不清地大聲嚷著說,他的牙醫生正從斯卡斯代爾開車趕到紐約來。「馬上給山姆打個電話,叫他把車在十分鐘之內開到這兒。天哪,真是糟糕!」 「山姆?」克裡弗蘭又把門關上後,拜倫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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