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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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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一會兒,我就要坐吉普車回開羅去,在那裡我將口授一篇我在這裡所見的電訊。現在太陽已接觸地平線,我看到離我不到五十碼的地方,兩個情報官員正從一輛炸毀的德國坦克裡往外拖一個駕駛員。這個德國駕駛員渾身焦黑,頭已經沒有了,只剩下身子、手臂和腿,一股臭豬肉的氣味,腳上穿著一雙漂亮的靴子,只燒焦了一點兒。 我感到十分疲憊。有一個我所厭惡的聲音對我說,這次戰役是英國在陸地上所取得的最後勝利,我們的軍事歷史可以拿這一堪稱最輝煌的勝利作為終結。取得這一勝利主要依靠不遠萬里從美國工廠運來的機械。今後不論在什麼地方作戰,英國士兵將一如既往,英勇地去戰鬥,但戰爭的主動權正從我們手中消失。 我們人數少,力量弱。現代戰爭是對工業的一場血淋淋的、叫人為之膽寒的檢驗。德國工業的生產能力在一九〇五年就超過了我們。我們是全憑毅力撐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今天地球上的兩個工業巨人是美國和蘇聯,德國和日本已不是它們的對手。現在它們已從出其不意的挫折中振奮起來,從事征戰了。托克維爾 的預想行將在我們這個時代實現,它們兩家將要瓜分天下。 在基德尼山脊下沉的太陽是在大英帝國的土地上沉落的,我們還在小學的時候老師就教過我們,大英帝國的太陽永不沉落。我們的帝國是在探險家們的技能中誕生的;是在我們的義勇騎兵的驍勇中誕生的;是在我們的科學家和工程師們天才的創新精神中誕生的。我們搶先起步,潛據世界前列已長達二百年之久。我們陶醉于龐大艦隊保護下的長期太平盛世,我們認為這種太平盛世會永世長存。於是我們昏昏入睡。 在這裡,基德尼山脊上,我們抹去了嗜眠症帶來的恥辱。如果說歷史就是兵戎相見,那就讓我們現在開始體面地退出這個舞臺;但如果歷史體現了人類精神向世界自由邁進的進程,那我們就永遠離不開這個舞臺。英國的思想、英國的制度、英國的科學方法將以新的面貌在其他國家為人們指引道路。英語將成為這個星球的語言,這一點現在業已肯定無疑。我們已經是新時代的希臘了。 你們也許會反對說,可是新時代的主題是社會主義,對此我還不能十分肯定。即使能肯定,那麼卡爾·馬克思,這個傳播經濟上的伊斯蘭教、一文不名的穆罕默德,他的嘈雜聒耳的教義就是建立在英國經濟學家理論上的。他的基督啟示錄式的幻想就是在大英博物館對他的盛情接待中創立的。他閱讀的是英國書籍,生活靠英國的慷慨大度,寫作得到英國自由的保障,同英國人合作,死後葬在倫敦的一個墓地裡,而這一切人們都忘記了。 太陽落山了。夜幕就要降臨,寒冷頃刻將至。兩位情報官員招呼讓我搭他們的卡車。靛藍的天空中湧現出第一批星星。我最後朝阿拉曼戰場上的死者環顧一眼,輕聲地為這些可憐的亡靈祈禱,曾幾何時,這些德國人和英國人在托布魯克的咖啡館裡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麗麗。瑪琳」,摟著同一批賣笑姑娘。現在他們一起躺在這裡,他們的青春欲望已經冰冷,他們的思念家鄉的歌曲也沉寂了。 「嗨,這件事可真是下賤作孽!」 小威廉明妮說。 「不,不,我的小姑娘!」他說—— 帕米拉·塔茨伯利寫道:正當我父親用慣常韻味背誦這些詩句時,電話鈴響了。是叫他去會見蒙哥馬利將軍的電話,他立刻去了。可是第二天上午一輛卡車卻送回來了他的遺體。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一個預備役軍官,他被葬到亞歷山大郊外的英國軍人公墓裡。 倫敦《觀察家》要我續完這篇文章。我試了試。我雖然還有父親手寫的三段筆記手稿,但我寫不下去。我只能為他續完騷塞的詩句,我父親戰地報道的生涯也就是以這句詩結束的—— 「這是一個著名的勝利。」 這時飛機在惡劣天氣的上空嗡嗡飛行,天空明亮湛藍,陽光照射在覆蓋大地的白雲上,使人目眩。斯魯特心情沉重地倒在椅子裡。他心裡在想,從伯爾尼一路來,不僅僅在距離上而且在思想上都經歷了一段漫長的道路。在瑞士首都的暖房裡,在中立的舒適氣氛籠罩下,對猶太人的關懷好似一株瘋長的植物在他心頭成長。現在他已回到現實中來了。 如何才能喚醒美國的輿論呢?怎樣才能擺脫「元首的臉」那樣的傻笑、芬頓的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呢?最重要的是,怎樣才能和「基德尼山脊」這樣的文章競爭呢?塔茨伯利的那篇文章寫得感人肺腑、扣人心弦,描繪了一場大屠殺,但對歐洲猶太人來說,不存在基德尼山脊這樣的機會。他們手無寸鐵,根本談不上戰鬥。他們大部分人甚至連想也沒想到,一場大屠殺正在進行。送往屠宰場的綿羊是令人不忍思考的。人們要轉而去想別的東西。現在有一場驚心動魄的世界性戲劇供人觀看,這是一場賭注下得最大的競賽,主隊最後會獲勝。特雷布林卡集中營終究是無法同基德尼山脊相比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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