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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在圖拉吉島上醫院的病床上,或坐在飛機的鐵圓背座位上打盹兒的時候,他總是夢見「諾思安普敦號」,現在正是這樣的惡夢把他從小睡中驚醒。當軍艦令人眼花繚亂地朝橫樑一端傾斜時,他和軍士長斯塔克在艦上,黑油油暖洋洋的海水漫過甲板沖來,把他們捲入水深沒膝的漩渦中。夢境中他泡在水中的感覺是真實的,就像泡在浴缸裡一樣,毫無不適之感。軍士長掄起一隻大鐵錘猛擊拴住一條救生艇的鐵環,眼睛突出,充滿了恐怖,這時帕格驚醒了。鐵錘的敲擊聲變成了一下敲門聲。他發覺自己沒濕透,而且睡在床上,因而感到寬慰。但他一時沒法想他是怎樣來到這間黃色的飾有動物圖片的幼兒室。

  「爸爸?爸爸?已經十二時一刻了。」

  「呀,謝謝,簡。」腦子突然清醒了。「埃斯特怎樣了?」

  「他來過,又走了。」

  他穿了一套白色海軍禮服走進院子。渾身上下端端正正,整齊清潔,臉色也好看多了。曬衣繩上的東西已經拿掉。那個夏威夷姑娘坐在草地上維克身旁,他自顧自吃盤子裡的黃燦燦的玉米粥,有一半粥塗到鼻子和下巴上了。「他的胃口恢復了吧?」

  「晤,是的。早恢復了。在廚房裡吃飯行嗎?」

  「太好了。」

  他和傑妮絲吃著雞蛋和香腸,斷斷續續地談了一陣子。使人煩惱的話題是這樣多——下落不明的娜塔麗現在哪兒,「諾思安普敦號」的沉沒,帕格自己的前途未定,尤其是華倫之死等等——所以傑妮絲不得不滔滔不絕地談起她的職業來。她在為陸軍工作。一位頭銜響噹噹的——物資管理局局長——陸軍上校在一次宴會上看中了她,後來把她從太平洋艦隊司令部挖走了。當前,在這塊領土上,戒嚴令享有無上的權威,檀香山的歡樂氣氛——花環、管樂隊、夏威夷的歡宴以及迷人的景色——掩蓋著一個冷酷無情的獨裁政權。她那位上校把所有的報紙都懾服了。只有他才能決定諸如白報紙要進口多少、哪一家可以分配到等問題,因此報紙編輯只能在他和軍事總督面前卑躬屈膝。社論裡沒有批評。被稱為「憲兵法庭」的軍事法庭擁有超越法律的權力,它作出奇怪的判決,如命令違法者購買戰時公債或獻血等。

  「說來這一切都是比較溫和的,」她說。「陸軍確實維持了良好的秩序,又很好地照顧我們。除了酒和汽油外,一切都不配給。我們吃得像王爺一樣。大多數人都無憂無慮。但當你看到軍事獨裁的種種內幕活動,像我這樣能看到,那您就會感到不安。這兒不算美國,您知道嗎?有朝一日如果我們大陸那邊出現獨裁政權——但願上帝不讓這種情況發生——它將首先以軍事緊急措施的面貌出現。」

  「唔,唔。」她的公公說。在這一番對話中從他嘴裡只能聽到這種咕嚕聲。也許,她想,他不喜歡聽到別人對軍方提出的批評。她不過是找些話談談而已。她所看到的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著實使她傷心。在這個沉默寡言的人身上有一種茫然若失的神態,一種灰溜溜的氣息。他那種已經成為習慣的沉默現在看起來倒像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遮著不幸的外衣。儘管他舉止端莊,憔悴的臉上呈現出不屈不撓的神氣,她還是憐憫他。華倫的爸爸,先前顯得是個威風凜凜的人物——這位出色的海軍高級軍官,這位曾和丘吉爾、希特勒、斯大林等人交談過的羅斯福親信——怎麼現在一下子萎縮了!他看起來還很不錯。胃口也好。只打過一會兒盹就恢復疲勞,說明他骨子裡還是精力充沛的。他是個壓不垮的人。但他正受到無情的壓榨。他的兒媳婦想的就是這些,她還完全不知道他的妻子對他的負心哩。

  在喝咖啡的時候,她讓他看了羅達最後的來信,她希望信中那種絮絮叨叨的閒聊會使他高興起來。羅達忙起教堂的事情來了。這方面的細節以及一些海軍方面的小道消息,寫滿了三頁信箋。信末附筆提到梅德琳在電影界的工作已經吹了,她已經回到紐約為休·克裡弗蘭工作了。

  帕格在讀信時臉色沉了下來。「這個該死的混帳丫頭。」

  「我本來以為您聽到梅德琳的消息會高興的。好萊塢可是個陰溝洞。」

  他把信扔在桌上。「順便問一下。你家門前那條運河叫什麼名字?」

  「叫阿拉·瓦伊運河,它通向遊艇的港口。」

  「這裡蚊子多嗎?」

  「您在乎。我可不在乎。凶得很,多得驚人。」

  「羅達和我曾經住過不少熱帶房子。你會知道厲害的。」

  「唔,這所房子我幾乎等於沒花錢搞來的。從約克敦來的一個戰鬥機駕駛員原來住在這兒。他的妻子回家了,因為——」傑妮絲欲言又止。「事實上,托托是他們的狗。」

  「你不想回家嗎?」

  「不。我覺得這兒是我打仗的地方。當您和拜倫回來的時候,我就在這兒。你們兩人可以在海邊有個住處。維克也有機會好熟悉您。」

  「是的,這對拜倫很有好處,帕格清了清嗓子。」至於我,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海洋生活也該結束了。」

  「那是為什麼呢?這不公平。」

  又是短促地苦笑一下。「為什麼不呢?戰時的軍人班子變動很快。你少走一步就要落到隊伍旁邊。我可以在軍械局或艦船局繼續工作。」他喝了咖啡,然後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講下去。「今天,在太平洋艦隊司令部,他們可能要對我在火線上所作的判斷提出質詢。我還拿不准。我們的陣亡數字不大。不過,我的公事包裡有五十八封我寫給他們親人的信。我在飛到這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消磨時間的。我為我們失去的每一個人感到遺憾,但是在一次追擊戰中,我們吃了兩枚魚雷。情況就是這樣。我要走了。謝謝你的午飯。」

  「讓我開車送您上太平洋艦隊司令部。」

  「我借來了一輛海軍汽車。」他跑進臥室,把小木箱和公事包拿了出來,手臂上還搭著一件有濃烈樟腦味兒的黃銅鈕扣藍大衣。「你知道,一年多以前,我穿著這件大衣首途赴莫斯科,是朝另外一個方向走的。繞地球一圈。」他在華倫的照片前停了下來,看了兩眼,然後把目光移到她身上。「我說,給我說點兒埃斯特少校的情況吧。」

  「卡塔爾?啊,他正在成為一位出名的潛艇艇長。他指揮的『烏賊號』擊沉了兩萬噸敵艦。目前他準備把一艘新潛艇『海鰻號』投入現役。事實上,他已搞成了把拜倫調到『海鰻號』的命令。」

  「那麼說,埃斯特在這裡幹些什麼呢?新造的潛艇應該在國內。」

  「為了把某種雷達弄到手,他和軍械局發生了爭執,他飛到這兒來就是要在太平洋潛艇司令部裡試一下本領。卡塔爾不是在這兒閒蕩。」

  「他的為人怎樣?我一向不大清楚他的底細。」

  「我也不清楚。他對維克和我都不錯。」

  「你喜歡他嗎?這本來不是我該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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