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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這娃娃在直布羅陀得了重病。我們連夜把他送到馬賽。我們沒顧得上辦簽證。我用蹩腳法國話跟他們說。我會大喊大叫。我會裝出一副笨嘴笨舌、暴跳如雷的美國官員的神氣。我要把我吹的牛堅持到底,我可以向你們保證。」

  「可是他們的護照上沒有直布羅陀的印戳,沒有法國的印戳,只有好幾個月前的意大利印戳。」

  「先生,所有那些雞毛蒜皮都不成問題,我向你保證。我全能對付得了。」

  「不幸你吹的牛有個漏洞,我還從來沒見過一個長得更健壯的娃娃,中尉。他的身體可是不能更棒了。」

  坐在娜塔麗膝上的路易斯像鱷魚一般張大嘴巴打哈欠。他的面色極佳,他的眨巴著的兩眼清晰明亮。

  「他可能是得了闌尾炎什麼的,不過只是一場虛驚。」

  蓋瑟轉而向著娜塔麗。「你準備好要幫他證實他吹的這通牛嗎?」

  她還在猶豫,拜倫趕緊插嘴:「在火車到達佩皮尼昂以前,我們便要把該說的話排練完畢,記得爛熟。請不要擔心,先生。」

  蓋瑟去打電話,要一輛領事館的汽車和一名司機。「來點兒喝的好嗎,我們全體?」他問。「今晚天冷。」

  拜倫說:「謝謝,我們可得保持頭腦清醒。」

  「我想喝點兒,」娜塔麗說。「謝謝您。」

  「我也要。」拉賓諾維茨說。

  蓋瑟一面給大家調酒,一面還在想著。要善言開導,他叮囑自己。他在房間裡走過來走過去,手裡拿著雞尾酒,頭上的白髮零亂,晨眼不停地晃動,「中尉,我想對你的夫人說幾句心裡話。」

  「太好了,先生。」

  「亨利夫人,我已經說過,火車上和邊境上都有德國秘密警察的特務。這些人在火車上可是愛怎麼鬧就怎麼鬧。他們根本不管什麼章程不章程。拉賓諾維茨知道這一點。你的丈夫也許真的能夠保你過關。他是個有辦法的人,那不在話下。可是另一方面,德國秘密警察對於非法旅行的猶太人也是鼻子很尖的。這批特務全是狼心狗肺的傢伙。也有可能會把你拉下火車。」

  「她不會被拉走的,」拜倫插嘴,「如果被拉走的話,我也跟她去。」

  「萬一你被拉走的話,」蓋瑟繼續朝著娜塔麗說,仿佛他不曾聽見拜倫說話似的,「在你受到審問的時候,你的娃娃也許就要從你的手裡被搶走。德國人都是這麼幹的。」他看見了她的臉上掠過一陣驚恐的神色,接著又說:「我不是未卜先知,斷言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有這個可能。你不能說它絕對不會發生。你一旦落到了他們手裡,還能用一套騙人的假話叫他們信以為真嗎?」她一聲不響坐著,兩個眼圈已經在發紅。他繼續說下去:「你和孩子遭受拘禁之後,我就無法保護你們了。我們已經有一大批這樣的案件需要進行交涉——都是些持有可疑的美國證件的人。有一些還在警察局裡拘禁。有少數幾個人,不幸得很,已經上裡維薩特去了。」

  「裡維薩特?」娜塔麗語音哽咽,對拉賓諾維茨說了這個名字。

  「法國集中營。」他說。

  拜倫沖著蓋瑟站了起來。「你是在嚇唬她。」

  「我在跟她說老實話。你呢,年輕人?你是身上帶著機密文件的人。一旦你吹的牛被人識破,德國秘密警察就可以把你當作一個騙子來處理,沒收掉你的信使皮包,一刀子把它捅開。」

  拜倫的臉上變得蒼白而呆板了。「這是微不足道的危險,」他停了一下說。「我願意試一下。」

  「這不是你能作主的。」

  拜倫的語氣變得平靜,近乎是懇求了。「蓋瑟先生,你別嚇唬人了。這件事是萬無一失的,我擔保。只要我們過了邊界出了法國,那就完事大吉了。這一番擔心害怕,你自己都要覺得好笑。我們還是要試試看。」

  「我可不能。我是這個地區美國官員的首腦,我的職責所在,不得不命令不許你這樣做。我很抱歉。」

  「拜倫,」娜塔麗說,話音猶疑不決,睜大的眼睛,顯出內心的驚駭,「大不了是幾天工夫的事兒。你走吧。上裡斯本去等我們。」

  他對著她發蒙了。「見鬼,娜塔麗,地中海上都快要天翻地覆了。直布羅陀已經有上千架飛機,翼梢挨著翼梢排好了隊。只要一有出事的跡象,他們便會封鎖邊界。」她像是已經陷於絕境一般看著他,仿佛希望能夠得到一句能夠使她寬心的話,然而偏偏聽不到。「我的上帝,親愛的,我們從克拉科夫走到華沙,一路上我們的身旁都是戰火紛飛,可是你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我們現在有了一個路易斯。」

  拜倫臉對著阿夫蘭·拉賓諾維茨。「你不相信我們能過去了嗎?」

  這個縮在一旁、悶頭吸煙的巴勒斯坦人把頭一歪,朝上面看著拜倫。「你是問我嗎?」

  「正是。」

  「我很擔心。」

  「你擔心什麼?」

  「我就是在去巴塞羅那的火車上被德國人拖下去過。」

  拜倫目不轉睛,瞧著他好一陣子。「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要我先上這兒來一下的?」

  「對了,正是這樣。」

  拜倫在一隻椅子上倒了下去,對蓋瑟說:「把那杯酒給我喝了吧,先生。」

  「我必須走了。」拉賓諾維茨說。他朝娜塔麗的眼睛投了最後的陰鬱的一瞥,撫摸了一下路易斯的面頰,便離開了。

  蓋瑟往杯子裡添上了威士忌酒和蘇打水,想起了他從維希回來的火車上翻過一遍的那本法文的反猶刊物《黃皮書》裡的頭一篇文章。照片都是在一個法國政府在巴黎舉辦的名為「猶太人的性格和容貌」的展覽會上拍攝的:鉤鼻子、鼓嘴唇、招風耳的石膏大模型。路易斯·亨利是完全對不上號的;可是如果法國的移民查驗員或者德國秘密警察對他下手的話,他就跟他媽媽一樣是個猶太人。要是情況不像現在這樣的話,亨利太太,不消說得,就是沒她的中尉丈夫陪伴也能闖過任何一處邊界站;一個美貌婦人,又是做媽媽的,還是一個美國人;通常都是毫無問題!但是德國人已經把在歐洲的日常旅行變成一樁要使猶太人拿性命去冒險的事兒,就跟要從一幢烈焰融融的高樓上縱身跳下一樣。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幾片廢紙都能決定人的生死;蓋瑟認識一些猶太人,他們的護照和出境簽證都是有效的,可是他們都情願在法國住下去,只是因為不敢去和邊界上的德國秘密警察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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