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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四十二章

  娜塔麗母子和她叔父藏身的那套房間和那整幢房屋的主人是一位水管裝修鋪老闆,名叫伊察克·門德爾松。他是波蘭猶太人,二十年代來到馬賽,經營買賣很是得手。他的鋪子承包市政建築的水管安裝;他說的法國話是刮刮叫的;地方官員、警察頭目、銀行經理以及當地最有勢力的不法之徒,他都認識。拉賓諾維茨是這麼告訴娜塔麗的。門德爾松可不是抵抗運動裡的人,在他客房的臥床榻椅上或者橫七豎八地在地板上過夜的猶太人都不是德國秘密警察和法國警察所要搜捕的地下活動分子。他們都是些可憐人,像傑斯特羅和娜塔麗這樣無足輕重的漂泊者,沒有正式的證件可以在馬賽居留或者合法地離開法國。

  這套房間大得出奇,因為門德爾松打通了隔牆,把幾套公寓連成一片,形成這麼一個類似迷宮的擁擠的寄宿舍,路易斯在這兒動不動就跟著一批說意第緒語的大聲叫嚷的兒童溜出去,在暗淡無光的走廊裡不見了蹤影。住在這裡的還有另外兩對較年輕的夫婦,都是門德爾松家逃難來投奔的親戚。娜塔麗很難分清誰家是過路的,誰家是常住的,不過這一點實際上也無關緊要。這一套住宅裡邊的通用語言是波蘭——意第緒語;說實話,這位管子工老闆頗以他在華沙的少年時代所寫的一本意第緒語的歷史傳奇而自豪,書中講的是冒牌救世主沙巴泰·茲微的故事。他顯然是自己掏腰包請人把它譯成了法語,因為傑斯特羅、娜塔麗和路易斯現在所住的那個小房間裡沿牆擺滿了黃封面裝訂的《冒牌救世主》。娜塔麗翻看了一下,覺得它寫得很不像話,不過就一個水管裝修老闆來說,也算是不錯了。埃倫憑他說的一口地道純正的意第緒話,當然是和門德爾松全家上下一見如故;並且因為他是一位大作家,立即便被奉為上賓。路易斯有一幫火熱的孩子一起玩,娜塔麗的結結巴巴的意第緒語也還能湊合著用,所以總的說來這兒倒是個溫暖、熱鬧、熟不拘禮的落腳點。每當她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要多謝帕斯卡爾·加福裡,是他把她逼到馬賽的這塊猶太人的綠洲上來等待她的自由的。

  起初她還沒覺察到這一點。他們到達的第三個晚上,警察要挨門搜查這一帶街坊,捕捉外國籍猶太人。門德爾松有身居高位的友人事先向他走漏風聲,他便通知了他所認識的所有猶太人;他向娜塔麗和埃倫擔保,他房子不會有人進來查問。半夜時分,她聽見臨街的房間裡傳來驚惶緊緊張的說話電聲,她便跳下床過去察看。她和別人一起從窗簾縫中窺探,只見兩輛警車周圍站著馴服的人群,差不多像是一次車禍的旁觀者一般,所不同的只是他們安安靜靜地登上警車。只有一個小地方顯得古怪,有些人的大衣下面露出睡衣的褶邊、睡褲的褲腿,甚至還有赤腳的。門德爾松說得不錯,警察不曾進他的門檻。警車開走了,只剩下路燈藍光映照下的闃無一人的長街,娜塔麗心頭不勝驚恐。

  她第二天便快活起來,拉賓諾維茨親自帶來消息,美國總領事可望于一兩天內從維希回來。拉賓諾維茨說吉姆·蓋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為人正直,跟抵抗運動打交道的時候是個既拿得出錢又作得了主的官員。自從他出任此間領事館以來,已經有好幾百人拿到了簽證,如果不是碰到了他,這些人都休想走得了。蓋瑟對《一個猶太人的耶穌》佩服得五體投地,傑斯特羅-亨利叔侄的文件案卷是由他親自掌管的,以防萬一走漏風聲。領事館裡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只要蓋瑟回到馬賽,他們十拿九穩可以迅速動身。

  說到卡斯泰爾諾沃夫婦,拉賓諾維茨可沒那麼樂觀。不聽好言相勸的醫生逕自和那兩個把他們從厄爾巴島偷渡出來的巴斯蒂亞痞子交涉,設法前往阿爾及爾。拉賓諾維茨說,要不是和加福裡老頭打交道,這些傢伙都是靠不住的,甚至於是危險的。他想要卡斯泰爾諾沃一家留在原地不動,直到有一條比較安全的出走路線出現。科西嘉是個良好的隱蔽地,不愁吃喝。但是卡斯泰爾諾沃醫生變得迷了心竊,執意要一走為快。「眼前還算運氣,那兩條惡棍要的價錢他出不起,」拉賓諾維茨說。「所以他們也許會呆下去。我希望會這樣。」

  拜倫給山姆·瓊斯送來另一個公文袋再度來到馬賽的時候,這位副鄰事告訴他蓋瑟已經回來;還告訴他說,總領事聽到即將要從直布羅陀前來的信使的姓名和軍銜的時候,還脫口說了聲:「太好了!」

  「他要你立即去他的辦公事報到。二樓。你會看得見門上字,」瓊斯說。「不得有誤,這是他的原話。他是你們家的老朋友,還是怎麼的?」

  「我可不知道,」拜倫回答,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他有生以來最重大的一次偽裝。「告訴他我這就去。」他跳著上了樓梯來到了二樓。

  「好極了!」總領事說,站起身來隔著辦公桌伸出手。「達爾大尼央 !」一件黃色羊毛套衫,一條灰色便褲,他的模樣像個職業網球員,身軀頎長,筋骨強健,剪得短短的雪白的直頭髮。

  拜倫脫口就問:「他們在哪裡?」

  「什麼?坐下來。」這麼句急性子的問話把總領事逗笑了。「他們在科西嘉。我最近一次聽到的消息,他們在哪裡。他們很好,一共三個人。你是怎麼搞到這兒來的?」

  「科西嘉!」拜倫張開了嘴。「科西嘉!上帝萬能,這麼近?我怎麼去呢?有船嗎?有飛機嗎?」

  蓋瑟又笑了,笑得叫人很舒服。「別激動,小夥子。」

  「你說他們很好嗎?你見過他們嗎?」

  「我一直在留心。他們很安全。沒有飛機去科西嘉。每星期有三班輪船,要走十一個小時。他們幾天之內就要動身去裡斯本了,中尉,並且——」

  「他們就要動身去裡斯本?那可好極了,先生。你說的靠得住嗎?我接到命令要回到美國去。我有資格優先搭乘飛機,也許還可以帶上他們一起去。」

  「也許可能。」蓋瑟搖搖頭,笑著。「你真是有本事。你不是在潛艇上嗎?怎麼又搞到直布羅陀去了呢?」

  「我能跟他們通電話嗎?這兒有通科西嘉的電話沒有?」

  「我可不鼓勵你這麼幹。」蓋瑟朝椅子背仰靠著,抿緊了他的下唇。「這麼著,山姆·瓊斯有一件急公務要你去辦。今晚你還得回到直布羅陀。山姆在六點鐘左右帶你到我家去吃晚飯。怎麼樣?我們再作一次長談。我再說一遍,他們很好,確實很好,再過幾天他們就可以從此脫身了。順便說一下,山姆完全不知道這件事。沒一個人知道。往後也還得繼續這樣。」

  拜倫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他的手。「謝謝。」

  「很好。要有堅定的信心。不要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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