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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一個婦人到了將要拋棄一個男子的時候——或者是將要被他拋棄的時候,反正都一樣——她常常是竭力要顯出自己的美色;為自己盛裝打扮(姑且這麼說吧),去跟已經躺在棺材裡面的死去的愛情見上最後一面。說得淺顯易懂一點,就是要在她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務必使他覺得惋惜,而不是覺得寬慰。她注意觀察巴穆·柯比的面孔,當他頭一眼看見她站在車門上的時候,她的一番苦心得到了報償。他們在出租汽車裡所談的全是她一家人的近況。拜倫要奉命駛往直布羅陀的消息,不免使梅德琳在電影公司工作的喜訊為之減色。這消息是他興高采烈地從聖迭戈打電話告訴她的。他的這個新任務是個軍事秘密,據她看來它和地中海的潛艇行動有關。他仍然打算飛到瑞士去設法營救他的妻子和嬰孩;到了裡斯本也許就能去得成,不過羅達覺得這個念頭顯得魯莽荒誕,她希望那母子倆會在他成行之前就離開意大利。拜倫顯得很高興,她說,自從華倫犧牲以來這還是第一次。這些話都說完了。她和柯比相對

  無言,心情沉重,羅達把臉別過去,兩眼淚珠盈盈。

  在享有盛名的龐普餐廳裡,惟一能使人想起現在是戰爭年頭的就是那眾多的身穿軍裝的顧客,他們大都是禿頂或頭髮灰白的陸、海軍高級軍官。熟練的侍者忙著照應客人,暖鍋吐出火焰,小推車上的豐盛的炒菜此去彼來,珠光寶氣的美貌婦女飽享著名貴的大蝦。管酒的侍者響著手裡的銅制用具,急匆匆挨桌送酒,冰桶裡突出一隻只酒瓶。

  「我們得來點酒,我想,」侍者來請他們點酒,柯比對她說。「你想先喝一杯嗎?」

  「我今晚不想喝酒,」羅達回答,語氣冷靜愉快。「請給我一杯馬提尼酒,不要帶甜味。」

  然後兩人便是長時間的相對無言,不過飯店裡面人聲嘈雜,倒也不見得十分難堪。他們一起舉杯。柯比搖搖頭,結結巴巴地說:「羅,我一直想起柏林的飛機場,你開車送我去的那一回。我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它和這兒周圍的一切毫無相似的地方,上帝知道。」

  她透過面紗注視著他,喝了一小口馬提尼,若有所思地放下特大的玻璃杯。「那是一次告別。」

  「不錯,我們都覺得那是一次告別。」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羅達一聲感歎。

  「這一次也是告別嗎?」

  羅達緩慢而明白地點點頭。她移動視線,環顧了這家飯店,便打開了話匣。「我跟帕格在這兒吃過一次飯,你知道嗎?我們從舊金山去安納波利斯,路過這裡。軍械局調他到馬雷島去負責戰列艦炮塔的設計工作,我們一家都回到東部去參加華倫在塞弗恩海軍學校的畢業典禮。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也許十一年吧?全都記不清了。」她把杯子裡的酒轉著圈晃動。「快活的時候卻不感到快活,巴穆,是不是這樣?真想不到,我當時還以為我一身煩惱!拜倫上學總是不及格。梅德琳長得胖,牙齒也是歪的。像這樣的事便都是教人傷心的大事。我們在舊金山的房子太小了,又是在鬧街上。好傢伙,為了這些事情我跟帕格吵得真叫他夠受的。可我們真為華倫感到自豪!他是學校裡擊劍冠軍,得了一枚田徑賽獎牌,又得了歷史獎——哦,都是往事了!」她說不下去了。舉杯一飲而盡。「請你給我再要一杯,決不多喝。」

  他招呼侍者再來兩杯酒,接著便緩慢而聲音嘶啞地說:「羅達,讓我也表白一下,算是結束吧。我不會放縱我的感情,語無倫次,使你受窘。我不能不接受你的決定,我照你的決定的辦。這就是我要說的。」

  羅達的笑容既傷感又溫柔。「你得到解脫不覺得高興嗎,巴穆?」

  「在你面前,我做不到。」

  他的神情和聲調都很懇切,這使她的眼睛露出光采。「好口才,先生。」她伸出手來,兩人握手,像是講定了一樁買賣。「好了!現在我想我們可以享用這一頓晚飯了,」羅達笑著說,聲音是顫抖的。「來到龐普餐廳而不好好吃一頓,豈不太可惜了,是嗎?」

  「是的。你可以不必限制喝酒了吧?」

  「哦,那就給我們兩人要半瓶酒吧。」

  「嗨,柯比。」

  喊他的是彼得斯上校,他正帶了一個穿綠衣服的高個子姑娘跟在侍者頭兒後面走過他們的桌子。這姑娘柯比有點面熟:康普頓辦公室裡一個又高又大、姿色平庸的女人。此刻她的眼睛興奮激動,頭髮堆得高高的,是美容室裡修整出來的樣式,臉上的脂粉塗抹得俗不可耐。她身材豐腴,那件綠衣服稍嫌緊一點兒。他們的座位離得不遠,柯比和羅達聽得見彼得斯跟那姑娘逗樂。他們的笑聲響徹這喧鬧的飯店。

  他們享用著這一餐佳餚和那半瓶美酒,羅達向柯比談起她要去夏威夷的計劃,談起西海岸的一些海軍將領們給她的種種忠告,談起她打算把狐狸廳路上的住宅封起來,或許賣掉。柯比幾乎不發一言,話也就談不下去了。他們轉而觀看彼得斯上校跟綠衣姑娘之間的快速進展來消磨一部分時間,還看得津津有味,附帶發表一些刻薄挖苦的議論。他顯然是照著本本行事的,運用了基本的原理和百試不爽的材料:煙熏鮭魚,香檳汽酒,串烤肉,火燒奶油薄餅,外加白蘭地。這一對兒的浪語笑聲幾乎沒有間歇的時候,姑娘因為心花怒放而容光煥發。彼得斯有眼力識別他所要捕獲的獵物,也有本事把它捉住,柯比心想。柯比本人在寂寞的時候也並非不屑于和女秘書來個逢場作戲,但是他從來不曾對坐在康普頓外面辦公室裡的大個子查妮小姐起過邪念。

  羅達的火車要到半夜才開。他們到十點鐘便吃完了飯,剩下來也似乎沒什麼別的事情好做了。要是在往日,他們也許早已到柯比的公寓去了,現在再這樣做當然是不可想像的。他們的關係已經結束,好像一張唱片已經唱完;他們的扯淡只不過是唱針的最後兩圈空轉。羅達的舉止彬彬有禮,她對於彼得斯上校求歡手法的反應甚至有點可笑;但作為男女相處,她已經疏遠得像姐妹一樣了。她坐在那裡,態度冷漠,時光的流逝和哀傷的折磨反而使她更加嫵媚動人;她像一位優雅的貴夫人,如此端莊貞淑,他儘管心裡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赤身裸體時放浪顛狂的樣子,但這仿佛成了一種荒誕的妄念,簡直像偷窺閨秀的臥房一樣可鄙。

  那個陸軍軍官一面把查妮小姐從椅子上扶起來,一面俯身在她耳畔輕聲說話,接著兩人便都縱情大笑。柯比心想,他們兩個對於接下去要做什麼是不會產生問題的;但是他卻面臨著這麼個問題,一位冷若冰霜的女人,兩個漫長難熬的鐘頭。

  「我要提議做一件你沒想到過的事情,親愛的,」羅達說,「如果你生氣的話,那是要教我為難的。」

  「是嗎?」

  「你看到過聯合車站裡的那個小戲院嗎,專門放映新聞片和卡通片的?我們上那兒去。如果你很忙的話,我就一個人去,你可以回去工作。你還是工作到很晚嗎?寫報告,為你正在幹著的那件可怕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麼?」

  「不,不,我沒工作要做。」羅達的建議至少可以消磨掉半夜前的這一段時光。「那也挺不錯。鴨子和野稻米把我撐得太飽了。」

  彼得斯一個人站在飯店門廳裡,神情顯得揚揚自得。他看見了柯比和羅達,立即把身體站得筆挺,臉上也變得有點拘束和一本正經。羅達走開到休息室去了。

  「柯比,這位就是失去一個兒子的太太嗎?」

  「是的。」

  彼得斯做個怪相,表示不可信。「你要是告訴我海軍飛行員是她丈夫的話,我倒還能相信你。」

  「她是個漂亮女人,」柯比說。「你的查妮小姐才真叫人想不到呢。我從來都沒想到她會打扮得這麼漂亮。」

  「哦,瓊倒是不錯。挺愛笑的。你瞧,柯比,我的侄兒鮑勃一九三九年去參加英國皇家空軍。他是個陸軍小夥子,二十一歲,等不及要去幹一傢伙。不列顛之戰中送了命。我哥哥的獨生子。我們這一家就絕了後,因為我沒結過婚。鮑勃是個好孩子,一個棒小夥子。母親差點兒活不成,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在療養院進進出出。你的朋友倒好像過得還好。」

  「是的,她還有別的孩子。說實話,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查妮小姐從化粧室出來,扭著屁股,裹在綠綢子衣服裡的胸部抖個不停。彼得斯露出一副色鬼的笑臉,伸手跟柯比道別。「今天跟你交談一次很有好處。」

  「隨時歡迎你再來,上校。」

  查妮小姐向柯比扭動手指,轉動眼睛。「好得很,柯比博士,我們在龐普餐廳會面了!這比物理系強多了,是嗎?」

  「我覺得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這樣。」柯比說。查妮小姐認為這是一句向她調情的恭維話,便挽住上校的手臂,哧哧笑著走了。

  羅達馬上就出現了。同是女人,差別可多大啊,柯比心想;款步而來的羅達,她行走的姿態,她頭部的姿態,多麼顯著地表明這一點啊。偌大的年齡上的差別使她處於很不利的地位,然而她卻比可憐的查妮小姐更要楚楚動人。在柯比看來,她的苗條的身體扭動得那麼自然舒坦,風韻不減當年,甚至有增無減。他從內心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他不能就此罷休。他估計只能再有十年、十五年的壽命。沒有了羅達,這些未來的歲月就只能像南極的冰天雪地一樣慘淡淒涼。

  他們去看電影,並排坐著觀看《胡鬧交響曲》。巴穆·柯比曾經多少次把這個女人赤身裸體摟在懷裡,共享歡樂,現在卻連握住她的手都覺得為難了。最後他還是握住了她的手。羅達並沒把手縮回去,也不是僵硬得或者軟得毫無反應。但握手時毫無性感;柯比只是握住一隻友好的手。過了一會兒,他自覺沒趣,便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上。銀幕上三隻粉紅色小豬蹦蹦跳跳唱著歌,「誰害怕大壞狼?」巴穆·柯比知道他已經永遠失掉了羅達·亨利。

  她只吻了他一次,站在普爾曼車廂的踏板上。這是一個冰冷的吻,雖然不是絲毫沒有性感。她把頭縮了回去,撩起她的面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兩眼。她自己的眼睛卻是冷漠的,還有點閃閃發光。他感到她現在是嘗到叫他遺憾的滋味了,她最後終於回報了他幾個月來對她的冷落,以及他在結婚問題上所表現的畏縮猶豫。此事有過動盪起落,卻終未成為事實;私通他人的妻室總不是好事,何況是一個在戰爭年頭出征的軍人的愛妻。他得到了應有的報應,柯比心想,他也理應接受他在南極天地裡的命運。

  「再見,巴穆,親愛的。」

  「再見,羅達。」

  羅達把她的東西在座廂裡安頓好之後,便上俱樂部車廂去買頂睡帽。她在那兒不期而遇碰到了哈裡森·彼得斯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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