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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第三十七章

  巴穆·弗萊德裡克·柯比穿著一件襯衫,捋起袖子,坐在一張租來的舊辦公桌前。這是一幢塵封垢積的辦公大樓,離開芝加哥大學的校園不遠。柯比抓緊時間要在羅達坐火車到達之前完成一份報告。他心緒不寧,一半是為了對於這一次相見很擔心,一半是因為凡納伐·布什要尋根究底弄清事實真相,並且還挑出了報告中含混不清的地方。說實話,有關建造一座鈾反應堆所需的純石墨的來源問題,各方面的情況都是暗淡的。連天氣也是如此。八月裡的這個下午,悶熱陰沉,把窗子打開,吹進一股來自密執安湖的大風,灼熱的程度不亞於沙漠地帶的沙暴,再加上懸浮在芝加哥空氣中的塵埃和廢屑,黃沙撲面,也許夠得上沙暴中的含沙量的一半;而把窗子關上,又使人感到透不過氣來,仿佛是穿著衣服洗蒸汽浴一般。

  單單一個石墨問題便十足可以代表這項希奇古怪的事業的全貌,柯比博士如今朝夕與共的也就是這個事業。關於鈾的工作,原來進展緩慢,好如涓滴細流一般,自從珍珠港事件以來,卻已變成一道日升夜漲的大河,紛至遝來的各種意見,大筆的資金,各方面的人員,成堆的問題,一切都得嚴守秘密。柯比在凡納伐·布什主管的科學研究發展局的S-1室工作。知道內情的人都懂得S-l代表鈾,可是對於所有的局外人,它等於是個零——他的一切麻煩,根子就在這裡。他要搜求物資材料,尋覓建築場地,可就是競爭不過大廠商和軍方強有力的採購人員。芝加哥的科學家們都把鈾反應堆的一次次上馬和一次次失敗歸罪於石墨;要求更高純度的貨色;但是哪兒都買不到,有能力生產這種貨色的大化工廠都被一些大主顧的軍事定貨單壓得不能脫身了。這是柯比給布什的報告的核心,此外則是一些言不由衷的樂觀估計,其實不過是給藥丸裹上一層糖衣。

  物理系的阿瑟·康普頓的電話打斷了他的工作。康普頓兩兄弟都是才華蓋世的人物;來電話的這一位曾經得過諾貝爾獎金,另外一位則是馬薩諸塞理工學院的院長。這兩個人柯比都認識。有一批聲名煊赫的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其中大多數他都認識,都在努力工作,要搶在德國人前頭造出一顆原子彈來,他們所做的工作有許多彼此重複,浪費實在驚人。其中有幾個人還跟他有同窗之誼。在閒談聊天中,在舞會上,甚至在實驗室裡,他們當年也不見得比他們高明多少;這幾個胸懷大志、埋頭苦幹的小夥子們,跟他一模一樣,也愛找女孩子,愛喝啤酒,愛聽豔事垢聞。但是他們的成就卻遠遠超過了他,就像賽馬場上的快馬超過拉牛奶車的老馬一樣。儘管他和他們關係親密,相互直呼名字而不稱姓,他也並不因此就自認為可以跟他們平起平坐。恰恰相反,這已成了他內心裡一個無法治癒的創傷。

  「弗萊德,有一位彼得斯上校在我這兒。」康普頓的聲音簡單乾脆,一如往常。「他想過來跟你談談。」

  「哈裡森·彼得斯上校?陸軍工兵部隊的?」

  「就是他。」

  「我有一疊報告剛寄到華盛頓給他。」

  「他收到了。」

  柯比看著他的臺鐘:羅達兩小時後到達。自從接手鈾的工程以來,他所碰到的事情都是這樣。「請他過來吧,阿瑟。」

  彼得斯說來就來,風塵僕僕,汗流浹背。柯比難得碰到一個比他自己更高大的人,哈裡森·彼得斯正好是難得碰見的這麼一個。上校身材瘦削,腦袋瓜子長長的。滿頭的濃發已經開始灰白,兩肩寬闊,腰身挺拔;他握手的勁兒很大,藍色的眼睛也是咄咄逼人。柯比做個手勢,請他在特大號的安樂椅和擱腳凳上就座。彼得斯感激地歎了一口氣,倒在椅中,伸直兩腿,撣掉了卡其軍服上的塵土,把衣褲都拉直,粗大的兩手叉在腦後。「謝謝你。這就挺舒服了!我從天亮起東奔西走,忙到現在。我瞧見的東西很不少,可是我這個笨腦瓜就是裝不了多少。你是搞物理的,是嗎?」

  「是的,我在加州理工學院得過一個博士學位,我是電機工程師。現在,我搞生產。」

  「至少是相近的,電機工程。我是個土木工程師,西點軍校和衣阿華州立大學。」彼得斯打了個哈欠,神情完全像無拘無束地聊天。「我最擅長的是造橋,不過我也做過許多一般的建築。還幹過一些水力工程,都是些工程兵主管的港口河道工程。但是這一回的高能物理卻完全不是我這一行。在這個任務中我不知道我要幹些什麼。我們要在六個月內進攻歐洲,或者非洲,或者亞速爾群島。不過我還是一直希望能在戰場上帶領一支部隊。不管怎麼樣,」——攤開兩條長胳膊——「命令就是命令,像德國佬說的那樣。」

  柯比點了點頭。「如果你懂德文,那就能派很大用場了。」

  「怎麼,關於鈾的文獻有許多是德文的嗎?這玩意兒我連英文都看不大懂。非常感激你給我材料。看了材料就好像擦亮了霧濛濛的擋風玻璃一般。它使我開始懂得我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

  「我很高興,它能有所幫助。」

  「不過我還是認為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先生髮了瘋,柯比,在我們進行一場大戰的時候,他要用三個A字級的急需物資去搞一局猜謎語的遊戲,這個科學上的謎語也許根本沒有謎底。除了在石頭牆上撞得眼青鼻腫之外,我看不出我自己會有什麼別的前途。你的腦袋怎麼樣?」

  「已經撞得全是腫塊了。」兩人都禁不住笑出聲來,柯比攤開兩手,又說了一句:「有什麼需要我效勞的嗎?

  彼得斯上校把墊腳凳子往前一推,坐直了身體,叉起兩條長腿,兩肘支在坐椅的扶手上,手指互相交叉。柯比正好把套在襪子裡的兩隻腳蹺在辦公桌上,現在被這個魁梧漢子盯著兩眼看,也感到有點不自在。「很好,柯比。你我二人也有共同的地方。」現在他的語調是開門見山了。「在化學工程和原子核物理方面,我們兩個都是外行。我們都是被迫從事這一件工作。我們兩人現在大概是接受了同樣一件關係重大的任務,我是在陸軍方面,你是在凡納伐·布什的S-1班子裡面。你已經在這方面幹了好長一陣。我希望在投身進去之前能夠得到你的一些指點。」

  「有什麼問題你儘管問我好了。」

  「很好,我已經到過全國許多地方,對工程的全貌走馬看花地瞭解了一下。我要說的第一點是,所有的科學家們都拼命各唱各的調,是不是這樣?在這兒芝加哥,康普頓和他的一夥信心十足,認為反應堆裡面產生的九十四號新元素是製造炸彈的捷徑。可是他們的反應堆又不頂事;它發了一陣熱之後,就熄滅了。在伯克利的勞倫斯博士手下一批人竭力主張用電磁分離法取得鈾235。儘管他們搞了那麼些新奇的大設備,他們還是生產不出鈾235。哥倫比亞大學的一夥人——我想還有英國人——認為擴散法——」

  「氣體擴散,不是熱擴散,」柯比用手巴掌做了個斬釘截鐵的動作。「這一點要弄清楚。它們可是大不相同。」

  「對。還有威斯汀豪斯公司的玩意兒,離子離心法。像我這麼一個外行人看來,這倒是最有道理。你現在碰到的混在一起的兩樣東西——天然的鈾238和含量稀少的有爆炸力的同位素鈾235。對不對?兩者的重量不同,所以你得把它們旋轉起來,依靠離心力把比較重的一樣提取出來。奶油分離器的原理。」

  「那倒很難說得准,上校。你想要處理大範圍的力學問題,情況是很複雜的。離子化的氣體分子的運動並不跟奶油脂肪一樣。」上校微露笑容,點頭表示理解。「我自己倒是情願為氣體擴散法打賭,」柯比接著說。「因為這是一條已經成立的原理。處理像六氟化鈾這樣的一種腐蝕性氣體,你會碰到一些大傷腦筋的設計問題,但是這方面並沒什麼新的概念需要作出檢驗。你只要建造起足夠多的分級裝置,並且建造得合乎要求——一個個好幾英畝大的隔絕的氣罐,幾千英里長的管道,極其嚴格的公差,我給你打包票——你就一定可以得到鈾235。勞倫斯的那個電磁分離器是一個了不起的化繁為簡的主意。我是贊成勞倫斯的,我甚至崇拜他,我的公司給他提供高效能的設備,不過他的整個設想也可能會行不通。誰都說不準。這是一個新原理。它還是一個不成熟的園地。康普頓的反應堆也是同樣的情形。上帝管轄的地球上面誰也沒做過的事情,除非該死的德國人已經把它搞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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