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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回到第六偵察機中隊待命室,華倫把「企業號」上的無畏式飛機的飛行員和「約克敦號」上的流亡人員召集在一起。雙手叉著腰站在黑板前,他交代了新的命令,乾脆地警告第六轟炸機中隊和第六偵察機中隊的人員,不許再為了早晨出擊時命中不命中的問題爭個不休。「這是給大家的又一次出擊機會,」他說。「我們要不像好弟兄般合夥兒幹才活該倒黴,所以把你們的好鬥勁兒去對付日本鬼子吧。」

  會議開得一帆風順。第六轟炸機中隊的飛行員和「約克敦號」上的生客一開始就接受華倫的指揮。飛行員和他們的臨時隊長很快就規定了誰做誰的僚和各小隊在飛行中的位置。他聽他們談著,意識到他們正在組成一個臨時湊合的可以運轉的中隊。華倫忘記了疲勞。他幾乎忘記了還有些駕駛員沒返航。有件事他甚至比飛行更愛好,那就是任何領導工作。自從在海軍學院帶過大隊以來,他還沒擔任過指揮官。

  消息傳來,「約克敦號」撲滅了火,恢復了艦隊一般的速度後,又挨到了一次空襲,中了魚雷,在熊熊燃燒,朝一邊傾側,說不定不得不離棄,但即使這消息他也受得了。最主要的是那第四條航空母艦已被發現,戰鬥已經打響。華倫迷迷糊糊地像在做夢,對他這匆忙地組成的中隊作了最後指示,就跨進一架SBD-2型飛機的座艙,後座上照例是科尼特。一陣暈眩、麻木而愉快的感覺充滿了華倫的心靈。他仿佛駕駛著一支只能飛幾小時的火箭,神情緊張,渾身是勁,保持著警覺,毫不畏懼,心情愉快。偉大的事件正在他周圍發生,但他必須明確而簡單地履行自己的職責:駕駛這架飛機,率領這個中隊,找到那條航空母艦,把一顆炸彈投中目標。

  華倫起飛時,幾乎全忘了自己正在飛向前途未卜的未來;他帶著苦笑,心想這有點兒像跟一個女人第二次相好。不需要等待魚雷轟炸機或戰鬥機來一起出擊。戰鬥機得留在後邊保衛「企業號」和冒著煙的「約克敦號」;魚雷轟炸機呢,都已經報銷了。據說「大黃蜂號」上有個俯衝轟炸機中隊將參加一起進攻;但是加拉赫發現「大黃蜂號」上毫無起飛的動靜,就決定出發,率領大隊西去。這次沒干擾的飛行徑直朝著太陽,越過萬里無雲的藍色海洋。一小時後,日本航空母艦在地平線上出現了,就在正前方預測到的方位上,周圍密集著一圈護航艦隻。南方遠處,一片耀眼的下午陽光裡,其他三條被擊毀而在悶燒的航空母艦的軀殼依舊排成一條直線浮在水面,怪模怪樣地有的東倒,有的西歪,像丟在鬥牛場外被屠殺了的公牛。加拉赫繞著這第四條航空母艦來個大轉彎,這樣可背著落日的光輝發動進攻。華倫心想,這回燃料很充足,攻擊的目標只有一條航空母艦,他大可不必像早上那樣胡亂地俯衝襲擊,而是儘量按照操練時的規章行事。

  海面上閃爍著點點高射炮火,像一片滿是螢火蟲的草坪。空中一片爆烈的黑煙。零式飛機成群地升空迎擊他們。這回情況可不同!航空母艦激起一道又寬又白的彎彎的尾跡,叫人迷惑地朝一側高速急轉彎,艦身斜得好厲害。中隊是新湊成的,這會兒顯原形啦:俯衝得參差不齊。華倫看到一枚枚炸彈濺起水柱。輪到他自己來俯衝了。只聽得科尼特的機槍噠噠噠地連射,棕綠兩色的零式飛機陡直上升,再像捉小雞的老鷹般猛紮下來,吐出一串串紅色曳光彈,彈片嗒嗒地打在機翼上,聲音怪響的,還有這條航空母艦可惡地彎彎曲曲前進,他想法把這些分散他注意力的事拋在腦後。他朝下沖了幾千英尺,耳朵感到壓痛,冒著冷汗,好歹把瞄準鏡對準這條軍艦;可是這架沒有駕駛過的飛機搖晃不定,使這航空母艦常常滑出瞄準鏡的視野。他決定投彈了。一轉眼就後悔了。他的手順從他的意志,扳機一投下炸彈,他就知道不會投中。等他感到胃直朝下沉,腰部發痛,抬起機首爬升時,他回頭一看,只見那母艦前面海上騰起一個白色水柱。可是就在海水濺上翹起的艦首時,後甲板上冒出一大團烈火,像朵驚人的紅黃兩色的花朵,接著前甲板上也是一聲爆炸,煙霧直冒,整個升降機從甲板上飛起,砰地朝後掉在島狀上層建築上,吐著火焰,碎片四迸。原來別人投中了,謝天謝地。又擊傷了一條航空母艦。

  華倫穿過一團團黑煙,貼著海面躲避高射炮火,高炮的彈片激蕩著冒著白沫的藍色海浪,他加大油門徑直穿過兩艘閃著黃色火光的大軍艦——他想,是一條戰列艦和一條巡洋艦吧

  ——朝遼闊的海面開足馬力猛衝。儘管高射炮火密集如雨,零式飛機活躍非凡,但是等到這些四散的飛機會合在一起由加拉赫統帶著組成隊形時,說也奇怪,華倫一數竟只少了三架。在他們背後,航空母艦上的滾滾濃煙被艦內竄動的火舌和低垂的落日映照得通紅。無線電對講機中揚揚得意的通話說明肯定中了四顆炸彈,也許五顆哪。這才像是他心目中的戰鬥:冒了風險,損失了一些飛機,可是陣勢沒打亂,勝利返航。這實在跟空襲一座島嶼差不了多少。相形之下,早晨那次出擊可搞得一團糟,拙劣透了。當然啦,多虧第一次空襲燒毀了大部分日方的空中力量,這第四條母艦才會被這麼輕而易舉地擊毀。只見那些姍姍來遲的「大黃蜂號」上的俯衝轟炸機,在紅彤彤的夕照中在高空中朝反方向飛去,遲了半個小時,這才使人想起早上那搞糟的玩意兒。

  華倫在一大片護航艦中找出「諾思安普敦號」,照例在飛越它時搖晃一下機翼。他在落日姃輝中把機輪降在艦上時,覺得渾身上下筋疲力盡。他敷衍了事地作了彙報,眼睛都快張不開來,就跌跌絆絆地走進自己的艙房。他倒在鋪上,心想准會馬上睡去。哪知儘管累得渾身疼痛,卻還是睡不著,只顧呆望著副中隊長那整潔的鋪位。他們是同艙的夥伴,但說不上是親密朋友。毯子上擱著半包駱駝牌香煙。艙壁上掛著一張他的女朋友帶著笑容的照片,她叫洛伊斯,一位海軍世家的姑娘。那個矮個兒、黑頭發、面有菜色的弗吉尼亞州弗朗特羅亞爾人,肯·特納死去了。他永遠不能去經營他父親在赫裡福德的農場了;那麼會不會他還活著,就在那邊某處地方的一個救生筏上呢?華倫拼命閉上眼睛,只見黃色的甲板正朝他迎上前來,飛機砰砰地爆裂,迸出五色繽紛的火焰。

  「去他媽的。」他出聲地說,就到加拉赫的艙房去,有些不眠的駕駛員在那裡討論明天會出什麼事;最要緊的是,怎樣分派偵察和攻擊的任務。明擺著這整整一夜要全速追擊;拂曉出去偵察,日出時分起飛出擊。不能給日寇以喘息的機會。沒有了空中掩護,他們的戰列艦和巡洋艦就跟「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一般脆弱。這是個殲滅日方艦隊的大好戰機,因此俯衝轟炸機在明天有的是搜索任務。人們談著這件事,還談到摧毀了四艘航空母艦所感到的歡樂。沒人見到它們下沉,所以把它們送到海底或許也在第二天的工作範圍之內。但是加拉赫認為,驅逐艦會放魚雷去幹這工作的。

  飛行員在艙房裡出出進進,「約克敦號」上的飛行員和第六轟炸機中隊的駕駛員前來看望華倫那中隊生還的人員。過了一會兒,有人提議上軍官餐室去吃冷肉,喝咖啡,大家就興高采烈地開步前去。華倫退出了,回到鋪上就睡著了。他醒來時,迷迷糊糊地想該是第二天早上了吧,因為他感到精神煥發,睡足了;但夜光錶面上指著十點四十五分。原來他打了個盹兒,半小時也不到。

  這樣可不行,他想。他洗了個淋浴,穿上軍服和防風外衣,就走上甲板去。一輪明月,星光暗淡。華倫想起,二十四小時前他曾納悶過,究竟能不能活下去再看到星星。好啊,星星就在上空,他呢,還在這兒。他在涼快的微風中在飛行甲板上踱步,心裡展開了長長一系列對前途的展望。這次戰役在他生命中劃下一道分界線——真是地道的「中途」啊!他曾是個愛惡作劇的搗蛋鬼,但又是個傑出的學員,傑出的工兵,傑出的艙面軍官;他還晉升到佩帶金翼徽章的地位。他的為人實在是效法他父親的,只是在有些方面他樂意背離他爹那古板的思想和拘謹的作風。但在過去那二十四小時內,他把這一切全拋在腦後了。

  飛行這一行真是了不起,再這樣打上幾仗,就能使他飽享榮譽,大獲成就。在和平時期,海軍這一行是處在不利條件下的苦差使,油水不大,路子狹窄。他爸爸浪費了他的一輩子光陰和出色的才能,浪費得真不少啊。在五分鐘的作戰中,他,華倫,對國家的貢獻比維克多·亨利在整個海軍生涯中所取得的成就更大。他並不是瞧不起自己的父親——這是萬萬不可以的,他認為他父親比大多數人都優秀——但華倫為他感到惋惜。這榜樣過時了。他的岳父是個更好的榜樣。艾克·拉古秋在一個金錢和政治的現實世界中活動。相比之下,海軍像一顆在嚴峻的太空中旋轉的怪誕的小行星。它為某種目的服務,但它無非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人手裡的工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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