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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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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午夜臨近了。第六偵察機中隊的駕駛員們簡直沒有去上床的。他們有的看書,有的寫信,有的沒完沒了地談女人和飛行;這嘁嘁喳喳的話聲卻跟過去不同了,聽上去更低沉,更緊張。參謀部的小道消息還在不斷傳來。斯普魯恩斯收到電報時不在旗艦指揮室,卻是在司令部餐室裡,他正坐在長沙發上讀一本發了黴的喬治·華盛頓傳,僅僅在通知簿上簽了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這時候,在像翻了個兒的蜜蜂窩似的旗艦指揮室裡,布朗上校已經在起草第一批作戰命令了。 電傳打字機不時嗒嗒地傳出一道道關於荷蘭港或即將來到的日本登陸艦隊的消息;環礁上陸軍航空隊的轟炸機聲稱,在高空水平轟炸中重創、擊沉戰列艦、巡洋艦什麼的。誰也不相信這一點。俯衝轟炸機駕駛員們對海上高空水平轟炸有個說法:正像企圖拿一顆石彈去擊中一隻受驚的耗子。「那些航空母艦怎麼啦?他們的母艦在哪兒?關於那些天殺的母艦,有什麼內部消息?」這是各待命室中焦躁不安的念叨。 華倫到甲板再去查核一下天氣情況。月亮快圓了;天上是星星、薄雲,刮著寒冷的側風,北斗七星掛在右舷尾部的上空。艦隻高速前進,下面遠遠地傳來嘩嘩的潑濺聲。正飛速地向敵方進迫!飛行甲板近艦尾處,月光在緊排在一起的飛機機翼上閃爍,這兒那兒隱約地顯出機修工作用的手電打出的一道道紅色光芒,看上去細得像鉛筆。機長們一小簇一小簇地蹲著,他們不停地扯著艦上人員慣常扯的閒話:關於八月份要來艦的更好的魚雷轟炸機、宗教信仰、體育運動、家庭瑣事、檀香山的妓院;就是不大談起每個人心上最主要的問題:隨著黎明而來臨的戰鬥。 華倫非常清醒,在微風中平穩的甲板上邁著步。月光在四下的海面上跳躍。穿過下面的機庫甲板時,他分外清晰地留意到周圍的大量爆炸物——炸彈、加滿汽油的飛機、滿滿的彈藥架、油桶、魚雷彈頭。「企業號」是只八百英尺長的鐵蛋殼,裝滿了炸藥和人。他心驚肉跳地注意到這一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楚。跟這完全一樣的日本鐵蛋殼可能離此只有幾百英里,正在迫近。 哪一方來突襲哪一方呢?假定有條敵人的潛艇發現了這支艦隊,那怎麼樣呢?絕對不是不可能的啊!這樣的話,日出時分日本飛機就可能來襲。即使這支艦隊當真搶在日方之前下手,這次進攻會得手嗎?即使艦隊演習時,在沒有敵方對抗的情況下,由戰鬥機、俯衝轟炸機和魚雷轟炸機配合一致的進攻也從未奏效過。有個頭頭沒接到指令啦,某某人的航向出了錯兒啦,要不,壞天氣打亂了中隊的隊形。「企業號」上像彼特·戈夫那樣新入伍的飛行員太多了。受過重傷的「約克敦號」上的飛行員是幫外行,是在珊瑚海遭到傷亡後在海灘上搜羅起來的。同砸爛珍珠港並把英國海軍逐出印度洋的身經百戰的日本航空兵對抗,這樣一支雜牌軍能幹出什麼名堂來? 然而不會再有演習的機會,不會再有練兵的機會了。這是正戲上場啦。除非來一次大獲全勝的突襲,日本人會迅速而巧妙地採取報復行動,把「企業號」炸成一團雄偉壯觀的火球。他不是在艦內被燒成灰燼,就是耗盡了燃料掉在海裡,如果正在空中飛行的話。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可不止百分之五十呢。 然而,華倫還是把這看作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平常事兒。他不以為會在即將來臨的戰鬥中死去,就像從紐約買了飛機票到洛杉磯的旅客也不會這樣想。他是個職業飛行員。他不知多少次駕著飛機穿過敵人的炮火。他認為自己很在行,只要有點兒運氣,就能闖過這一關。他站在飛行甲板尾部最後一排黑黝黝的飛機後邊,褲腿被風刮得啪啪作響,眼睛望著月光下寬闊的艦尾航跡朝後方奔騰而去,心裡在想,他情願明天升空迎擊日本人,也不願到別處去,幹任何別的事。 他真想抽支香煙。在回島狀上層建築 到下面去之前,他又抬眼望望天空,不禁站住腳,仰起頭來,回想起好多年沒想起過的一幕情景。他當時七歲,有天晚上,在同樣的天空下,在一個鋪滿新雪的碼頭上,跟爹手牽著手散步,他爹跟他講著星星之間好大的距離和它們的體積有多大。 「爹,是誰把星星放在天上的?上帝嗎?」 「哦,華倫,不錯,我們相信是上帝幹的。」 「你是說耶穌基督親手把星星釘在天上的嗎?」孩子正在想像那個頭髮老長、身穿白袍而和藹可親的人在漆黑的太空中掛上一個個巨大的火球。 他回想起他父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吞吞吐吐地回答。「你啊,華倫,在這裡多少有點搞糊塗了。耶穌是我們的主。這一點兒沒錯。可是他也是上帝的兒子,而上帝創造了宇宙和宇宙間的萬物。等你大了,對這一切會理解得更深的。」 華倫把這次交談看作他產生疑問的開端。好多年以後,在有一次難得的關於宗教的爭論中,他父親又引用夜空來證明上帝必然是存在的。 「爹,我不想冒犯你,不過依我看,這些星星看上去像是隨意地布下的。憑什麼去考慮它們的體積和它們之間的距離呢!世上的事兒有什麼大不了啊?我們是一粒塵埃上的微生物。生命是一種無聊透頂而毫無意義的偶然現象,生命一旦終了,我們不過是一堆死肉。」 他父親從此沒再跟他談過宗教問題。 星星在像長著刺的雷達天線桅上空壯麗地搖晃著。在華倫·亨利眼裡,星星從沒這樣美過。可是儘管各個星座的模式很是分明,看上去還是好像隨意地布下的。 他躺在艙裡,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彼特·戈夫在另一張鋪上輕輕地打著呼嚕。還有一位同艙夥伴,副中隊長,正在待命室中寫信。華倫巴不得睡它兩三個小時。他想還是看點書試試,就開了鋪位上的小燈。他的眼光通常總是忽略書架上那本他爹送的黑皮面聖經,好像它不在架上似的。要催他入睡,這東西最好啦!他把上半身墊高,忽然心血來潮,想蔔個吉凶,就隨手打開聖經。他的目光落在《列王紀下》的這一節上: 耶和華如此說,你當留遺命與你的家,因為你必死,不能活了。 這使他驚呆了。他實在對上帝從沒完全失去過信仰,儘管在他心目中,就容忍和幽默感來說,上帝准該更像他的父親,而不大像傳教士們嘴裡的那個聲如洪鐘、滿口說教的上帝。「唉,提了個愚蠢的問題,嗯?」他想。「我還是淨管自己的事,讓你上帝來照料其他問題吧。」 他看了關於上帝創造世界的那幾章 ,接著看了關於諾亞和巴別塔的故事。 自從小時在主日學校學過這些章節,他後來一直沒再看過。說來也怪,這些章節並不叫人乏味,倒是寫得很簡潔,富有洞察力。亞當逃避責任這碼事,他在中隊裡每天都看得到;夏娃是個可愛的搗蛋鬼,就像跟他有過瓜葛的那許多女人一個樣;該隱 活像任何忌妒成性、心懷仇恨的穿軍服的孬種;而寫洪水那章裡對暴風雨的描繪多出色啊,逼真極了。讀到寫先祖的那幾段時他開始迷迷糊糊了,而寫雅各跟拉班之間的糾紛那幾章 使他如願以償了。他衣服也沒脫就睡著了,金翼徽章在他困得忘了關掉的小燈燈光裡閃閃發亮。 「現在戰鬥警報。戰鬥警報。立即進入戰鬥崗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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