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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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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克曼的意思越是說得清楚,維爾納·貝克越是感到不喜歡。他聽夠了熟悉內幕的人悄悄透露的關於東方猶太人集中營的消息。排猶主義者在外交部裡多的是,全是裡賓特洛甫一手培養出來的。其中最壞的是一個副部長,不恰當地名叫馬丁·路德,是一個絕密的叫德意志的小組的頭子,那是處理猶太人的事情的。有一次在柏林的宴會上,貝克同這個粗俗的醉漢談過話。路德不知喝了多少,帶著幸災樂禍的微笑,眨眨眼,用手捂著嘴自動透露,猶太人在東方的集中營裡終於在「屁股狠狠地挨打」,就像元首預言的那樣。在較高級的德國人中間,這個題目是避而不談的。維爾納·貝克從來沒向任何人打聽過這種事的細節,而且設法避免去想這整個不幸的事。他在部隊裡的那個弟弟近來也絕口不提這種事情了。 眼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官員,圓肩膀,長著一張瘦削的長臉、狐狸似的尖鼻子、高高的禿腦門,動作敏捷,穿著一身使他這個坐辦公室的人臉色益發蒼白的黑軍服,正在勸他自動跳進這個泥塘,深深地陷在裡面。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外交人員和歷史學博士,有一件事情貝克再怎麼也忘不了:一切戰爭都要結束,而戰後的清算可能會給人惹麻煩的。他對自己在徵集意大利勞工這件事上所起的作用,心裡有點感到不安。他大批否決過反映情況艱苦的申訴書,這使他煩惱。戰爭是戰爭,命令是命令,但是這樣對付猶太人實在太不像話了。 他打算把事情消滅在萌芽狀態,直截了當地說:「讓我指出一個事實。在徵集勞工的時候,我不得不在保證書上明確地寫明目的地、工資和勞動條件。」 「那當然啦,不過那些是意大利人。這些可是猶太人。」 說話的聲調使貝克感到狼狽,因為艾克曼仿佛在說:「這些可是馬。」 「羅馬的官員仍然拿他們當意大利公民看待。他們將問我那一百十八名猶太人在哪裡重新安家,他們將在那裡幹什麼,生活在怎樣的環境裡。我將不得不寫一份外交部的正式複文擺在案卷裡。」 「好極了!」艾克曼聳聳肩膀,微笑起來,絲毫沒有被打動的樣子。「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嘛。那一套屁話算得了什麼?」 貝克倒抽了一口冷氣,但是他設法按捺住了性子。他已經對納粹分子的粗俗感到習慣了,而且不得不容忍。「外交部門可不是這麼工作的,你知道。我們在勞工問題上是非常講究實際的。我們的說話都是有根有據的。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得到這麼順利的結果」 兩個人瞪著眼互相看著。艾克曼中校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稍微顯得僵硬起來,一雙小眼睛裡流露出奇怪的、呆呆的神情。「要是你喜歡的話,」他用低沉的諷刺聲調說,聲音是從空洞洞的胸膛裡發出來的,「我倒樂意確切地告訴你,按照元首親自下的命令,那些猶太人將到哪裡去,他們將受到怎麼安排。然後,你自己決定編一個什麼故事去寫給意大利人吧。」那個人的眼睛裡沒有焦點。在他閃閃發亮的眼鏡後面,看上去好像有兩個黑窟窿張開著,而在那兩個窟窿裡,維爾納·貝克博士看到了恐怖,看到了屍體堆成山的幻景。他們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但是這沉默的片刻使那個政治秘書明白那些被放逐的猶太人的下場。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局面,真叫人沮喪。他脊背上感到一陣陣冷顫,只好抓救命稻草了。「一定要讓大使知道。」 「啊,我懂得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張鐵青的長臉上神色緩和了。艾克曼用富於幽默感的親切聲調說:「他就是那種給我們添麻煩的、落後的老混蛋,對不對?哦,外交部長會親自跟他講明情況的。這會治得他乖乖閉上嘴,我向你保證,他會老實得屁也不敢放。他不敢對裡賓特洛甫說『呸』。」艾克曼高興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食指。「我告訴你,你只要把這件事情辦妥,就可以指望大大地高升。老兄,你辦公室裡有點白蘭地嗎?我今天早晨坐汽車趕了兩百公里,還沒吃上早飯哩。」 維爾納端來了一瓶酒、兩個酒杯,他一邊倒酒,一邊迅速地思忖。他甚至不應該流露出同意的樣子;要不然,萬一他交不出人來,就會大難臨頭。關於猶太人的問題,意大利人是不肯讓步的;這一點他拿得穩。他們可能把猶太人圍在集中營裡,虐待他們,等等;但是把他們交出來,放逐出去——那可辦不到。他們碰碰杯,喝著酒,他說:「嗯,我試一試。不過成不成得看意大利人怎麼說。我沒辦法。誰也沒辦法,除非咱們佔領意大利。」 「是這樣嗎?你沒辦法。」艾克曼粗暴地,像對待一個侍者似的把空酒杯遞過去。貝克又在杯子裡倒滿酒。中校又幹了一杯,雙手交叉著放在肚子上。「我現在要求你,」他說,「解釋一下傑斯特羅的情況。」 「傑斯特羅的情況?」貝克結結巴巴地說。 「你在錫耶納,貝克博士,扣住了一個無國籍的猶太人,名叫埃倫·傑斯特羅,六十五歲,是一個從美國來的著名作家,帶著一個侄女和她的小孩子。你去看過他們。你寫過信給他們。你打過電話給他們。是不是?」 在處理有關傑斯特羅的問題時,貝克當然一再運用過他同德國秘密警察的關係。他知道那一定是艾克曼的消息來源。他一向是抛頭露面、公開活動的,這沒什麼可害怕的。中校突然改變態度顯示出對細節的驚人的記憶力,無非是用這個辦法來使他大吃一驚罷了。艾克曼眼下坐得筆挺,皺起了臉皮,流露出懷疑的神情,簡直就是惡毒成性的秘密警察官員的活標本。 貝克盡可能顯得若無其事,解釋他打算要埃倫·傑斯特羅幹什麼。 艾克曼從一盒煙裡搖出一支煙捲,叼在嘴上,說:「不過貝克博士,這一切真叫人摸不透。你談到詩人埃茲拉·龐德和他給羅馬電臺作短波廣播 。這是個好材料,好得很。宣傳部錄音和運用這些廣播。可是詩人埃茲拉·龐德是個難得的人,是個非常有學問的美國排猶主義者。他揍猶太銀行家和羅斯福的屁股,比我們自己的短波廣播更厲害。你怎麼能拿這個叫傑斯特羅的人跟他去比?傑斯特羅是個純血統的猶太人啊。」 「埃茲拉·龐德的廣播對美國聽眾不起作用。請相信我的話。我瞭解美國。他一定被那邊當作一個賣國賊或是瘋子看待。我給傑斯特羅安排的是……」 「我們知道你在美國念過書。我們還知道傑斯特羅是你的老師。」 貝克感到他是在白費口舌——他的設想是党衛軍軍官的頭腦沒法理解的——但是他不得不繼續磨嘴皮子。他希望的是,他說,「一次或是一系列有遠見的和寬恕精神的崇高的廣播,把德國人和日本人說成是被剝奪、被誤解的富有自豪感的民族,把同盟國說成是霸佔著用武力獲得的財富不放的大富豪,並且把整個戰爭說成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流血事件,應該立即用『分享霸權』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出色的措辭是傑斯特羅本人創造出來的。由一位聲譽卓著的猶太作家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在美國會產生極大的影響,會削弱戰爭的努力和鼓勵人們從事和平運動。說不定其他那些僑居意大利的高級知識分子,像桑塔雅納和貝倫森,也會效法傑斯特羅。 艾克曼臉上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桑塔雅納這個名字顯然對他是完全陌生的。一聽到貝倫森,他的眼光尖銳起來了。「貝倫森?那是一個精明的猶太百萬富翁。貝倫森有許多保護。哦,好吧。那個傑斯特羅什麼時候開始廣播?」 「這還沒有肯定。」艾克曼用嚴厲和驚奇的眼光盯著他,又加了一句:「問題在於要說服他,這需要時間。」 中校溫和地微笑了。「真的?幹嗎需要時間?說服一個猶太人還不簡單。」 「為了取得效果,做這件事一定要出於他自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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