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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我為大主教的那些計劃提供了大量的經費。」薩切多特把那雙眼淚汪汪的、焦慮的黑眼睛轉過來盯著傑斯特羅看。「我是孤兒院的主席,那是他最驕傲和心愛的事業。他不會讓我陷入困境的。你認識他。你同意我的話嗎?」

  「大主教閣下是一位意大利紳士和一個善良的人。」傑斯特羅又幹了一杯。他的臉已經很紅了,但是他說話還很清楚。「我同意你的話。哪怕德國人的領袖是一個瘋子——因為我已經肯定,希特勒是精神失常的——他們先進的文化、他們對秩序的熱愛和他們對法律的拘泥,排除了這些謠言的真實性。納粹分子確實是赤裸裸的、野蠻的排猶主義者,而在這樣一個事實基礎上,編出一些可怕的無中生有的謠言來,那真是太簡單了。」

  「傑斯特羅博士,」卡斯泰爾諾沃說,「利迪策 是怎麼一回事?先進文明的產物嗎?」

  「海德裡希那個傢伙是一個党衛軍頭子。報復性的措施在戰爭中不是新鮮事,」傑斯特羅用冷冷的、學術討論時用的針鋒相對的聲調敏捷地回答。「別要求我去為德國佬有計劃的軍事暴行辯護。他才不需要人為他辯護呢。他公佈了這個消息。他大吹大擂地公佈已經消滅了那個可憐的捷克村莊。」

  卡斯泰爾諾沃用意大利語乾巴巴地、迅速地說了一通。教皇知道的事情大主教並不全都知道。教皇有理由保持沉默,主要是為了保護教會在德國佔領下的那些國家裡的財產和影響;也是為了那條古老的基督教義:猶太人必須世世代代受苦受難,以此來證明他們曾經錯怪了基督,而且有一天他們一定會承認他。米麗阿姆再也不能在德國人的魔爪中生活下去;他和他的妻子已經打定主意了。他已經在同拉賓諾維茨聯繫出走的辦法和措施。

  那個老人這當兒又插嘴了。出走這個主意對他自己和他的妻子來說,是多可怕啊。錫耶納是他們的家。意大利語是他們的語言。更糟糕的是,阿諾多決定留下來;他同一個錫耶納姑娘在鬧戀愛。一家人會落得東分西散,攢了一輩子的財產會化為烏有。

  路易斯和米麗阿姆在一個隔開得比較遠的房間裡哈哈大笑。「啊呀,真叫人不能相信,這孩子到現在還沒睡著,」娜塔麗說,「他從來沒玩得這麼暢快過,可是我得帶他回家,讓他去睡了。」

  「亨利太太,你為什麼沒跟別的美國人一起離開?」醫生突然直截了當地問,「拉賓諾維茨始終摸不透,而且感到擔心。他再三問起你。」

  她望望她叔叔,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我們被暫時扣留了。」

  「可是為了什麼事?」

  傑斯特羅回答:「又是報復性措施。有三個德國間諜在巴西,冒充意大利新聞記者,被逮捕了,所以……」

  「德國間諜在巴西?」卡斯泰爾諾沃皺起額頭,打斷了他的話,「這跟你們有什麼相干?你們是美國人嘛。」

  他的妻子說:「這完全不講道理。」

  「哪有什麼道理可講,」傑斯特羅說,「我們的國務院通過伯爾尼在對意大利政府施加壓力,要他們把我們馬上送到瑞士去。他們還在做工作,設法釋放那幾個在巴西的間諜,以防運用壓力失敗。我不擔心。」

  「我擔心。」娜塔麗說。

  傑斯特羅輕鬆地說:「我的侄女不能同意,除了我們獲得釋放以外,我們的政府還有一兩件別的事要考慮。就像,譬如說,看來眼下各條戰線上都在打敗仗。不過,我們還有別的保護。一種不同尋常的保護。」他醉醺醺地帶著揶揄的神情向娜塔麗微笑了一下。「你看該怎麼說,我親愛的?咱們把秘密告訴咱們這些可愛的新朋友好嗎?」

  「隨你的便,埃倫。」娜塔麗把椅於往後一推。他對這些有錢但是痛苦的人擺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架子,叫她惱火。「真奇怪,兩個孩子突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了。我得去看一看路易斯。」

  她發現他在米麗阿姆的床上睡著了,按照他喜愛的那個睡覺姿勢:臉朝下,膝蓋蜷縮著,屁股撅在空中,胳膊伸開著。他看上去非常不舒服。她時常把他的姿勢擺正,但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又恢復老樣子,仍然熟睡著,好像他是一個橡皮娃娃,總是回復到製造出來的形狀。米麗阿姆坐在他身旁,雙手合著擺在膝上,腳踝交叉著,搖晃著兩隻腳。

  「他睡著有多久啦,親愛的?」

  「才幾分鐘。我給他蓋一點東西,好不?」

  「別蓋了。我馬上帶他回家去。」

  「要是他能呆在這兒,那有多好!」

  「唔,明天上我們家來,跟他一起玩吧。」

  「啊,我可以來嗎?」那個小姑娘輕輕地拍拍手。「請你跟我媽說一聲,好不?」

  「當然啦。你應該有一個小弟弟。我希望,有一天,你會有。」

  「我有過。他死掉了。」小姑娘說,她的平靜的神態使娜塔麗打了個冷戰。

  她回到餐桌旁。埃倫在講,在猶太僑民被拘留的時候,由於維爾納·貝克的斡旋,秘密警察撤銷了傳票。「從此以後,我們一直太平無事地生活著,」傑斯特羅說,「維爾納真是關懷備至,處處保護我們。他甚至給我帶來非法傳遞的美國來信。請想一想!一個高級的德國外交官使兩個猶太人避免被法西斯分子拘留,因為我從前幫助過一個熱誠的年輕歷史研究生寫博士論文。壓根兒沒有指望得到報答!」

  那個老太太說話了。「那麼,他為什麼不幫助你,傑斯特羅博士,解決那個節外生枝的巴西事件呢?」

  「他在幫忙,在幫忙。他一直心急火燎地打電報給柏林。他向我們保證,這種豈有此理的做法會得到改正,我們通過瑞士得到釋放只是個時間問題罷了。」

  「你相信這些話嗎?」卡斯泰爾諾沃問娜塔麗。

  她咬著下嘴唇。「唔,我們知道,外交活動是在匆匆忙忙地進行,他是在關心這件事。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駐伯爾尼的公使館,他來信告訴我同樣的情況。」

  「我的猜想是,」那個醫生說,「這個貝克博士倒是在阻止你們離開意大利。」

  「多麼荒謬啊!」傑斯特羅叫起來。

  但是卡斯泰爾諾沃的話在娜塔麗的心中激起了可怕的、凶多吉少的擔心。「為什麼?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你這個問題提得好。把大名鼎鼎的傑斯特羅博士扣在意大利,使博士一切都得依靠他,這對他是有利的。至於哪一方面對他有利,你們就會知道的。」

  「你真是一個憤世嫉俗的人。」傑斯特羅說,開始生氣了。

  「想到我是一個猶太人,此時此地我只相信最壞的可能性。這不是憤世嫉俗,這是常識。現在我給你們倆傳達一個阿夫蘭·拉賓諾維茨托帶的口信,」醫生對娜塔麗說,「他說:『一有可能,就走。』」

  「可是怎麼走呢?」她幾乎對卡斯泰爾諾沃尖叫起來。「難道你以為我不想走嗎?」

  傑斯特羅看了看表,對薩切多特全家生硬地說:「你們全家像招待自己人一樣招待我們。我熱誠地感謝你們。我們該走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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