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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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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聖誕頌歌透過帶有醉意的大聲談話和鐵輪子的卡嗒卡嗒聲傳過來,有些刺耳。巴穆·柯比不喜歡俱樂部的專車,聖誕頌歌又叫他聽了難受,可是他需要喝酒。在這雪夜,這列快車一路怒吼著奔向華盛頓,車上的乘客再也沒有比他更陰霾滿臉的了。 羅達·亨利大概會到聯邦車站來接他。他感到一個饑餓者的高興,可是又對他這種饑饞感到羞愧。她是有夫之婦,她丈夫是個正在和日本作戰的戰列艦艦長。他跌進了情網以後,為了不能一錯再錯,曾經求她和他做個長久夫妻。她起初也動了心,但是後來卻縮回去了。經過了這番波折,再去偷情,那就不太光彩了——他現在就是這樣想著,情緒很低。柯比博士並沒有宗教上的禁忌或是道德上的顧慮;他是個嚴格的、正派的無神論者,是個老派的鰥夫。這種不自然的、不可告人的私情,也算是聊慰無妻之苦吧,但未免太糟糕了。他不得不有所節制,免得引起流言蜚語,可是他又有榮譽感,覺得自己像一個有婦之夫似的受到約束。現在他在旅途中,再不理睬那些富於引誘力的女秘書和女接待員——她們有時候把眼光投向這個個兒高大、臉兒削瘦、難看的、一頭濃密花白頭髮的男人。他經常跟羅達通電話。帕格從珍珠港發來了海底電報:「身體甚健,戰鬥剛開始。」羅達在電話中把電報讀給柯比聽,使他既高興又感到慚愧。他給帕格戴上了綠帽子,但是又喜歡、欽佩這個男人。幹出這種事來,真糟糕透了。 不過柯比博士心事重重的根源卻是戰爭。從國際公法上講,美國已是一個交戰國,但是他旅行所到之處,只見這個國家由於輕浮、優柔寡斷、缺乏領導而陷於癱瘓無力——尤其是由於一個節日來到了:聖誕節,聖誕節,聖誕節!這一陣鬧哄哄的搶購呀,銷售呀,掛燈結彩呀,大吃大喝呀,伴隨著平·克勞斯貝 那條甜嗓子沒完沒了的低聲吟唱,你就是不想聽,要躲避也躲避不了。年年冬至節照例都要來這一番熱鬧,假惺惺地算是慶祝耶穌聖誕;年年仲冬,全國上下照例都要狂歡一番,好像世上並不存在希特勒這個人,好像珍珠港還沒有人來碰過,好像威克島並不危在旦夕。在幸福牌香煙廣告上,只見一個樂呵呵的紅臉盤聖誕老公公,戴著一頂馬口鐵軍帽,還是很有樣子地歪戴著的,這形象叫人看了難過,但那就是全國的精神狀態。 在西海岸一帶,柯比發現多少有一些戰時的氣氛:歇斯底里的空襲警報,一陣短暫的人心惶惶,東一區西一區的燈火管制,從陸軍當局和民防系統來的混亂而互相抵觸的命令,日本潛艇炮轟舊金山的謠傳,與害怕日本的心理交雜在一起的美國必勝的盲目樂觀情緒。一路往東,連這點膚淺的戰時意識也淡薄下去了。到了芝加哥,戰爭已淡薄到成為喝酒時助興的話題了,或者成為一個發財的新途徑了。吃敗仗這個念頭誰也沒想到過。誰能打敗美國呢?一場大決戰正在莫斯科前方殺得難解難分——紅軍向德國軍隊發起了聲勢浩大的反攻,但對於大多數美國人來說,戴著馬口鐵帽子的聖誕老人倒是真實得多。 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管理機構、生產委員會、應急委員會,眼前像阿米巴那樣在華盛頓迅速增加。這些機構儘管亂作一團,也許終究辦了幾件事。那些軍營、海軍基地、船塢、飛機工廠的作戰能力也許在增長。柯比不太瞭解。他只瞭解他懷著失望的心情從調查全國生產放射性鈾的資源的巡視中回來。他看到有一家國家經辦的工廠,淹沒在雪片似的飛來的軍用品訂貨單中,正常的生產組合都被破壞了,即使科學家在理論上解決了核爆炸的問題,那些工廠也絕對造不出核武器來。到處都在哭訴:銅不夠啊,鋼材不夠啊,勞動力不夠啊,部件不夠啊,工作母機不夠啊;扶搖直上的物價,什麼也不懂的政府官員,任人惟親,腐敗成風,亂七八糟。他懷裡揣著從華盛頓開出的來頭不小的證明書,去全國旅行;可是有成批的人帶著這種證明書在國內到處跑呢。他不能洩露他要調查的是什麼。即使他能這樣做(事實上他已稍許透露過一些口風),也幫不了他什麼忙。對於那些忙得焦頭爛額的工廠經理說來,原子炸彈正像宇宙飛船和時間機器一樣,屬科學幻想小說裡的東西。預告核子威力的文章早就刊登在科學雜誌上了,甚至在《時代》雜誌和《生活》畫報上也刊登過。可是人們無法領會這一未來世界的恐怖竟然降臨到他們頭上來了。 然而這是事實。 億萬年來,鈾一直在無害地衰變。人類發現放射性現象還不到五十年。大約有四十年,人們把這種放射性當作一種無足輕重的反常的自然現象罷了。跟著在一九三二年——在弗蘭克林·羅斯福和阿道夫·希特勒同時登臺的前一年,有一個英國人發現了中子,就是原子中不帶電的微粒。僅僅七年之後——在漫長的歷史中,七年只不過是百萬分之一秒罷了——在意大利、法國、德國和美國進一步打開(但還不是根本解決)原子內部的秘密之後,德國人證明瞭用中子轟擊鈾原子可以使之分裂,並釋放出從原始時代就存在著的巨大能量。 柯比在一九三九年參加了一個物理學家的會議,在會上傳開了一個使人寒心的消息——起初只是悄悄的耳語,到後來增強到一片喧嚷聲了。哥倫比亞大學有些科學家根據德國人的實驗繼續研究下去,證明了一個分裂的鈾原子平均放射出一個以上的中子。這就回答了理論上的一個關鍵問題:鈾原子內有沒有出現鏈鎖反應的可能?不祥的回答是:有此可能。這樣就打開了可供人應用的能源的新黃金時代。可是另外還有十分可怕的一面。還只四年前發現的一種同位素,叫做U-235,或是「放射性鈾」可以設想它一旦爆發,能以無可計數的級數,持續爆炸。但是有哪個國家能生產出足夠的純U-235來製造炸彈,在這場戰爭中使用?要不,在處理大量的、而不是實驗室裡的小劑量的U-235時,會不會意外出現什麼自然界的可喜的情況,使得毀滅人類的整個計劃成為毫無殺傷能力的失敗,成為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事?對這些事天下沒有一個人目前能說得准。 因此目前的競賽是怎樣把那可怕的同位素分離出足夠的數量來製造炸彈。根據巴穆·柯比個人的感覺,以及他所能掌握的情報來說,一切都說明阿道夫·希特勒手下的科學家將會輕而易舉地在這場比賽中取得勝利。他們遙遙領先。英國的科學和工業已經焦頭爛額,再也不能全力以赴地去研究原子炸彈了。除非美國能夠趕在德國前面,納粹的那些設備精良的軍用工廠很可能會向那瘋狂的元首提供足夠的U——235炸彈來把世界上的首都一個個從地圖上抹去,直到有一天各國政府全都趴在他腳下為止。 這就是巴穆·柯比眼裡所看到的放射性鈾的前景。如果將來果然不出所料,那麼其他的軍事計劃或是軍事行動又有什麼意義呢?人和人的關係又有什麼意義呢? 羅達·亨利穿著一件鑲著銀狐皮領子的黑色布料大衣,斜戴著小小的一頂灰色帽子,手戴灰色手套,在站台門口踱來踱去,其實這時候離火車到這還早呢。她這是在冒險:說不定會被人看到在這兒接他,但是他出差幾乎有一個月了,這次小別重逢肯定會有關鍵意義。柯比還不知道她曾寫信給帕格提出離婚,偷襲珍珠港的事件又打亂了她的安排,現在她正在迷迷糊糊地往後退縮。這一切如今都要由她來透露。 寫給帕格的那封信是一件顧前不顧後的事。接連幾件不如意的事叫羅達像一隻受驚的貓似的直跳起來。首先,他從莫斯科寄來的關於「加利福尼亞號」的家信已到達了;雖然這是個好消息,但她擔心他接著會要求她到夏威夷去。巴穆·柯比遠不如帕格那樣能抑制自己的情欲,在她心中煽動起一片遲喜的情欲。她捨不得丟掉他。她愛華盛頓,厭惡國外海軍基地的生活。柯比就呆在這兒華盛頓,幹他那一點也不透露口風的工作,也不知究竟是什麼工作,她從來也沒問過;有他在身邊就好了。 可是帕格來信的當兒,她跟柯比的關係有些動搖了。他的工作叫他長期在外面南走北闖。他妻子故世的周年到了,使他的心情很不好。他又一次咕嚕著說是感到自己做了沒臉的事兒,二人還是一刀兩斷吧。有一回在飯店裡吃飯,他講了一大通洩氣的話,真叫她吃了一驚,本來總是她帶著他一起回家的,那天晚上卻是她陪著他回到他的公寓中。也真有那樣倒楣的事兒,偏偏在門廳裡面對面地跟梅琪和傑利·納德森碰上了。梅琪這張嘴是封都封不住的,而海軍人員的老婆們的小道新聞又具有世界上最迅速的通訊網。這不光彩的事兒只怕已吹到了夏威夷的帕格耳朵裡去了! 事情糟到了叫人走投無路,一連整整三天,外面下著雨夾雪,她獨自一人呆在那有十二個房間的狐狸廳路老家裡,柯比又出差去了,連電話也沒跟她通一個,她禁不住豁出去了。她心想,現在孩子們都長大成人了,她一生中也就只剩下那麼五年、八年風光了,再往後她就是一個乾癟老太婆了。跟帕格一起過日子,已經索然無味。柯比是一個有勁的情人,是一個靠個人奮鬥而發大財的人。他對她迷戀得像瘋了似的,而這許多年來,帕格看來已經沒有那股熱情了。也許這婚姻的垮臺要怪她的不是,她大概不是一個好女人(她在寫信給丈夫的時候,這些想法從她的筆下透露出一些),可是這是千載一時的最後機會了。說到底,在海軍軍官中,離婚的事兒也是常有的;海軍的家庭搭起來又拆散,兩地分居的日子一長,有些就不免出事。講到這一點,梅琪·納德森的醜事兒也有一、二件在她肚子裡呢! 那封信就是這樣發出去的。萬想不到,她這信寫得真不是時候,緊接著就是日本軍隊的偷襲,把羅達私下的種種小打算一齊炸個粉碎。羅達對於轟炸珍珠港所產生的反應也許並不值得稱道,但是合乎人情之常。在一陣震驚過去之後,她首先想到的是,現在戰爭爆發了,海軍軍官的前程大有希望,說不定一下子連升幾級。帕格·亨利如今在太平洋上指揮一條戰列艦,運氣又會來了,真是未可限量,他會成為——誰能說得准呢?獲得將領的軍銜那是不用說的;也許會當上海軍作戰部部長呢!正好在這當兒提出離婚,她會不會犯一個大錯誤,就像一個藏了二十年石油股票的華爾街人物,恰好在石油公司發現一片新油田之前一星期把他的股票全都賣了。 隨著這些實際盤算而來的是真誠的內疚,不該在這樣緊張的當兒打擊自己的丈夫。她還是愛他的,多少有些像她還是愛她那些已成年的孩子們一樣。他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這樣她就趕緊發了一份表示懺悔的電報,還寫了一封激動的短信,取消她提出的離婚要求,這就是他在「諾思安普敦號」上讀到的那封信。他的回信使她充滿了悔恨和得意,也使她松了一口氣;悔恨的是她使丈夫感到痛苦,這從他信中的每句話裡都可以感到,得意的是帕格仍然需要她,這可叫她松了一口氣。 這樣,不可告人的情況已經讓帕格知道了,而他仍然少不了她。但是柯比又怎麼樣呢?在滾滾的蒸氣中,但見他大衣也沒穿,帽子也不戴,只顧撒開他的長腿,三腳兩步順著站台走過來;羅達只消向他望一眼,就知道這個男人也是少不了她的。她這樣不顧前後地豁出去,結果卻很好。天下的事怎麼能說得准呢!她站在那兒等待著,伸出了戴著灰色手套的雙手,睜大著一雙發亮的眼睛。他們倆並沒接吻;他們從來沒在公開的場合接過吻。 「巴穆,大衣也不穿一件?戶外是冰天雪地啊。」 「我在芝加哥穿上了長內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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