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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呃,試一試你出的主意呀。他一直在研究海圖和航行方向。我們準備浮出海面,尋找珊瑚礁的缺口。他要跟你談談那個德國潛艇艇長的講話。」

  在萬點金光的中午,潛艇的黑鼻子冒出了海面。拜倫搖搖晃晃地踏上顛簸的、被海浪的泡沫弄得濘滑的前甲板,也就是走進了一片明亮、炎熱的陽光中。監視哨和測深員穿著飽鼓鼓的救生衣,跌跌撞撞地跟在他後面。他不禁向那沒有片雲的青空望了一眼。在船艙下面的渾濁的空氣裡呆了那麼一陣子,清新的海風總是讓人感到美極了,尤其是今天,因為要投身虎穴去,那美滋滋的感覺更加鮮明。正前方,深色的海洋溶入綠色的淺灘,泡沫四濺的激浪發出一片怒吼聲,衝擊著那些彈丸似的棕桐小島和棕色的嶙峋岩石。白色的海鷗在潛艇上空呱呱尖叫。

  「三分之一馬力,減速前進!把測深錘拋出去!」胡班在艦橋上喊道。浪濤沉重地拍打著艇身,一陣陣碎浪在沙灘上呼嘯,這一片喧鬧把胡班的喊聲壓下去了。珊瑚礁從深海裡探出頭來——粉紅色的螺旋形體,圓形的灰色穹蓋。「烏賊號」正向兩個小小的岩島之間的缺口駛去。

  「記上!四英尋 ,右舷!」

  拜倫看到水下那一片黃色的珊瑚細沙在緩緩斜著上升,上面是密密麻麻擺動著的海團扇。壓艙水已經排幹,「烏賊號」吃水十三英尺光景。

  「記上!三英尋,左舷!」

  十八英尺。龍骨下面還足足有五英尺水深。潛艇隨著浪潮的起伏顛簸得厲害,拜倫和他的一夥人站也站不穩,全身都給浪花打濕了。那較小的島嶼越漂越近,連樹上的椰子也數得清了。在艦橋上,在牛鼻般的艇首,在魚尾般的艇艄上,監視哨正用雙筒望遠鏡搜索著天空。然而在這——大片陽光照射下的空氣、水、棕櫚以及岩石的景色中,惟一顯示出人的跡象的,就是那艘從海洋深處浮起來的奇形怪狀的黑船。

  「關上全部發動機!」

  在艦橋上,埃斯特用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回音測深儀上十五英尺,勃拉尼!你看到的是什麼?」

  拜倫渾身濕透,一步一滑地走來,兩手往前揮著。「沒問題!繼續向前!」他高聲喊道,原來穿過了缺口,海水的顏色又一點點藍起來了。潛艇兩邊,烏糟糟的激浪不斷地在衝擊棕色的、形成了坑坑窪窪的岩石,碎浪消失後,留下一片白色泡沫。

  螺旋槳破浪前進;一條巨大的浪頭卷過,把船抬起來又摔下去。「烏賊號」發出了一陣嘎吱嘎吱的金屬聲,打了一個戰慄,跌跌撞撞地往前撲過去。島嶼在兩旁溜過去,拜倫聞到了一股棕櫚樹葉的清香味——棕櫚樹離得很近,只消把帽子用力一扔就能打著。

  「四英尋,左舷!」

  「四英尋,右舷!」

  一簇簇的珊瑚頭像錨雷似的在艇下漂過,越來越深。這時,艇首正直朝碧藍的海水駛去。在激浪的撞擊和潑濺聲中,只聽得艇長心花怒放地在那裡吼道:「撤下測深員和監視哨!準備下潛!」

  拜倫站在艙裡,赤裸著身子,腳下是一堆濕透了的衣服,他正用一條肮髒的粗毛巾擦乾身子。埃斯特探頭進來,滿臉笑意地把嘴咧得大大的,一雙碧綠的眼睛像翡翠那樣閃著光亮。「這一手怎麼樣?幹得真不賴呀!」

  「是你找到了缺口。」拜倫說。

  「運氣也真好。那張海圖真他媽的太不清楚了。多虧巡邏飛機上的駕駛員正在吃他們的中午『火鍋』什麼的。」

  「出了什麼事啦?我們擱淺了嗎?」

  「右舷的螺旋槳碰上了一簇珊瑚頭。曲軸沒有傷。艇長高興得什麼似的,勃拉尼。歇一會兒吧。」

  接連打著呵欠,拜倫一骨碌爬上那發了黴的、熱烘烘的床鋪。他心想,這一下,「烏賊號」可鑽進死坑裡去了,再要掙脫出來可難呀。不過,這讓艇長操心去吧。他像關上電燈似地切斷了自己的思路——拜倫能做到這點,這對於他結實的身子大有好處,雖說因之常常叫他的父親、他的海軍上司氣得要命——一下子就睡熟了。

  一陣搖撼、一聲沙啞的耳語把他弄醒了。他聞到一股嚼煙草的人吐出來的氣息——那是艇上的軍士長德林格。「就戰鬥崗位,亨利先生。」

  「呃?什麼?」拜倫把簾子拉開,從過道那兒照過來的黯淡的燈光,顯現出一張有兩個下巴的、有濃重煙味的臉,和他面對著面。「就戰鬥崗位嗎?」

  「別作聲。」

  「噢,嘿。」

  這會兒,隔著薄薄的艇殼,拜倫能聽到船身下翻滾的水聲,以及乒的一聲,聲音尖銳、輕微、發顫。在海上演習時,從進攻教練艦那兒,這一聲是聽熟了的。目前這一個回聲測距聲卻不同:音調更高,顫動得更厲害,帶一種特殊的音色。

  是敵人。

  他們正在靜悄悄地行駛,他意識到這個。通風裝置都關掉了。空氣叫人窒息。軍士長德林格那張肥厚的臉上的皺紋由於擔心和興奮而繃得緊緊的。拜倫激動地伸過手去。輪機長用他那多繭的大手,握了握拜倫的手,就走了。拜倫看看表,知道他睡了一個小時。

  每逢進入戰備狀態,他擔任潛水軍官。他匆匆趕到他的戰鬥崗位,只見操縱室裡每個人都鎮靜地在幹自己的工作,也就放了心。操縱艇首和艇尾水平舵的人員在大舵輪邊注視著深度表,德林格和他的標圖人員圍著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擠成一團;懷蒂·普林格爾站在縱傾調整器旁邊,就像和平時期在珍珠港外演習時一樣。他們已經歷過成千上百次了。拜倫想,這會兒就見出胡班那種單調刻板的操練日程表的好處來了。埃斯特抽著一支長長的、噴香的哈瓦那雪茄。跟軍士長站在一起,注視著逐漸繪製出來的標圖。回聲測距儀越來越響了;好些推進器的混雜的聲響 越來越響。奎恩少尉正站在潛水軍官的崗位上。在操縱室內所有的人中只有他一個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嚇得發抖。奎恩目前還不是小組成員,他剛遭遇過一次沉船,他離開潛艇學校也不久。想到了這一點,拜倫也就不怪他了,他換了奎恩的班。

  「『夫人』,什麼時候來了這突然變化?」

  「我們大約在九千碼左右用『聲納』撿到了這些寶貝兒。突如其來的事。我們准是剛通過了一道暖流層。」

  「聽聲音對方好像來了一大批呢。」拜倫說。

  「聽聲音好像有一整批該死的登陸部隊呢。這些東酉的反射波拉開到一百度。我們目前還分不清究竟是什麼玩意兒。」埃斯特輕快地登上司令塔的梯子,走過拜倫身邊時,在他肩上緊抓了一下。

  拜倫豎起耳朵聽埃斯特和艇長在司令塔中低聲說些什麼。從傳話筒中傳來了一道命令,是胡班充滿自信的聲音,又平靜又緊張:「勃拉尼,上升到七十英尺,不要再高,聽見嗎?七十英尺。」

  「七十英尺。是,艇長。」

  水平舵手們轉著舵輪。「烏賊號」翹起來了。深度表上的指數不斷地在上升。外面的聲響更大了:聲納的乒乒聲,螺旋槳的嗒嗒聲,現在很明顯了,聲響來自前方。

  「七十英尺了,艇長。」

  「很好。現在,勃拉尼,仔細聽好。我要一號把第二號潛望鏡 不斷地升高。」艇長的聲音很堅決,但又是壓低了的。「然後我要你升高恰好一英尺,平航一陣——再升高一英尺,再平航一陣——就像我們最後一次進攻『利區菲爾德號』時所幹的那樣。穩穩當當的,你明白嗎?」

  「是,艇長。」

  勃拉尼背後進攻潛望鏡的細鏡筒悄悄地升起,最後停住了。

  「升到六十九英尺了,艇長。」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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