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新娘 | 上頁 下頁
三四


  「生魚片還沒做好,不過還在研究,請等一等。哈,改成素燒肉吧!兩份嗎?剩下的要炸魚好嗎?」

  怪不得女秘書聽了尖叫起來呢。這不只限於竹子,連侍者領班,不!連經理本人,也未曾使用出一流英語。客人走進時,經理用這種語調問:

  「啊,你來了,幾個人呢?」

  這時,那唯一的知識分子、第二代日本姑娘聽了只是搖頭。

  「想一下子糾正過語音來,也不那麼簡單,使用語言反映著本人的生活程度,首先在語言中加上敬語就行了。」

  女主人看問題倒還切合實際。

  使用語言反映著生活,女主人這個意見使我受到極大的拘束。我先前認為黑人口音只不過像大販、九洲的鄉土音一般。是黑人特有的聲調而已。但果真用它來反映黑人無禮儀的低級生活的話——聯想起我們一家人的穴居生活,不由我大吃一驚。

  在日本語方面,也通過女主人的指導,在顧客面前嚴加注意。不僅是我,凡在昭和初期出生的女子,無論在家庭、在學校都沒有時間接受禮儀方面的教育。戰後對待敬語,幾乎認為早已過時。但來到紐約後,卻被指定使用起一系列敬語,因而感到困惑的不只是我一個人。

  其中有三個人得意洋洋自詡能操「上等日語」,結果過於恭敬反而令人感到俗不可耐。

  「這樣成了皇城的宮女一般。」

  女主人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這方面竹子也是個性很強,總改不過來。只要她壓低聲音,不叫女主人聽見,是會蒙混過去的。但她的大嗓門兒卻響遍整個大廳。

  「多看看菜單吧!上面沒寫的就沒有。烤肉兩盤嗎?是!馬上端來。」

  她的口音使女主人聽了皺著眉頭。「竹子小姐,你那大販口音能不能想辦法收斂收斂?」

  「啊?大販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到了你這裡硬叫我變成江戶人,這根本行不通!太大!」

  「我倒不是說大販鄉音不好,大阪語言也有更好的用法,你說的大阪話好像們僻村莊的小酒館女人說的話一樣。儘管端送上多麼可口的佳餚美味,可你的日本話也會給生意減成色的。」

  竹子在廚房窗口見到我,便走到我身邊發起牢騷來。

  「使用了三十年的語言,怎麼也改不過來了。我也不是生長在碼頭和草屋裡的,說話怎會聽不懂呢?他們是成心和黑人的妻子作對嘛。」

  竹子一向在到處散佈自己嫁給了黑人。我近來發現她實際上內心是充滿著自卑感的。竹子一再聲稱,在日本沒有很好地生活過。但一遇女主人指教她時,她很長一段時間內總是無精打采。又下會操其它語言,所以只好沉默不語。一個愛說愛笑的人被封住了嘴,還有比這更悲哀的嗎?而使她恢復元氣的卻是在志滿子挨駡的那天。

  「哎:再會裝腔作勢,假面具遲早會被剝下的。居然還說什麼出身好呢!真正白人是不會和這種女人到一塊兒的,自己還以為比嫁黑人強呢。雖說膚色是白人,可是得從頭到腳都是美國血統才算哪。」

  被竹子看作眼中釘的志滿子,在休息日和一位男子手拉手地出進在十四段的廉價商店時,被竹子碰上了。竹子像立下大功一般跑來向我報告。事情便發生在那一個月之後。

  「你看,到底還是這麼回事。」

  竹子眼睛裡閃著光亮繼續說道:

  「志滿子的男人是個意大利人。」

  「意大利人?」

  「我認為,弗蘭丘裡尼,這名字很有文章,結果還是被我猜到了。那男人怎麼看也像意大利人。小個子,鼻子形狀和愛爾蘭人絕對不一樣,比志滿子低十公分,軟弱無力,生得一副窮相。不知看上他的哪一點,兩人到一起了。我走了過去,拍了拍她的脊背,使她吃了一大驚。連丈夫都不敢介紹便匆匆溜走了,怕我認出她丈夫是意大利人感到羞恥。她再也不會裝腔作勢了吧!」

  從日本來時,在船上一直被志滿子鄙視,這回竹子可發洩了積憤。她臉上浮出得意的笑容。

  我也逐步看清了紐約的真面目,發現在白人社會中也存在著種族差別。這裡居住著眾多被稱作高利貸之王的猶太人,但他們在背地裡卻受到歧視和指責。愛爾蘭人在白人當中多數屬￿下等人。意大利血統的白人,不知為什麼也在受歧視,駕駛垃圾處理車的多半是意大利人。意大利飯館除有兩三家例外,其他都是賣便宜飯食的。他們的職業代表是魚店、理髮店、洗衣房。這些店房比起白人經營的同行業,收費要低一些。

  有一次志滿子的額上長出一個腫瘤。上班來時腫得臉色很不好看,腫瘤尖部充有膿水,我甚至擔心她會不會起面疔。在開始工作前,她的腫瘤便成了人家的中心話題。侍者領班告訴她在拉古斯特亞賣有一種藥膏能治這種腫瘤。有人說不如下狠心把膿擠了出來,有人說這樣會使傷口發炎的。還是不要去理它,任其成熟會自然痊癒的。我想起有一種飲用藥可治這種病,但記不得藥名了。我在使勁地想著。

  「對了,對了,叫代亞金!不過,代亞金是日本藥,不知道美國有沒有賣的?」

  我說完後,竹子接著大聲調侃他說道:

  「用不著大驚小怪吧,我看准是吃意大利麵條大多了。」

  她的話音未落,只見志滿子兩眼冒人暴跳三尺,我當時判斷不出是什麼突然惹她生這麼大的氣,志滿子的喉嚨裡像撕裂布匹一般發出嘶鳴,她發了瘋似地向竹子猛撲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竹子也出乎意外,她被驚呆了。但她是勇敢的,她沒有躲閃,只見她掄起雙臂一面招架,一面喊道:

  「你發什麼瘋?我說了句意大利麵條,怎麼會惹著你了?你這個女人真可笑!」

  竹子的話更是火上澆油,志滿子氣喘吁吁半天才說出話來。

  「你是個什麼東西?嫁了個黑人丈夫!」

  「不錯,我男人是黑人,又怎麼樣?」

  「生下個黑孩子,你還有臉說大話?」

  「怎麼?於你什麼事?」

  大人吵架居然牽扯到凱尼身上,竹子的氣色眼看著變了。

  「給意大利人做伴舞女郎,你有什麼好說的?」

  「憑什麼管我叫伴舞女郎?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和白人正式結婚的!」

  「你說些什麼?意大利伴舞女郎!」

  「我從來還沒受過黑人老婆的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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