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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我不知道。由於佔領了托布魯克,任務改了——說老實話,我自己先就不清楚。好象是要檢查一下地中海潛艇的裝備。」

  「那麼,好吧,我想這是我自找。我的全部結婚生活(也許這就是全部了)給縮短了三分之一。」

  「娜塔麗,咱們的結婚生活由你從意大利回國那時候算起,」他用胳膊摟住了她,兩個人站在那裡望著火光亮起來,「咱們的結婚生活將會很,很幸福,而且很多產。我計劃要六個孩子。」

  這話把陷在愁苦中的年輕妻子逗樂了。她把一隻手放到他臉上。「我的天!六個!我可跑不到終點。天哪,這火好極啦。昨晚上咱們睡覺之前把酒喝光了嗎?你去瞧瞧。」他端來了一杯酒,又替她點上一支煙。「勃拉尼,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去年十一月,埃倫病得很厲害。他以為他會死。我只好陪他去看羅馬的一位專科大夫。原來是腎結石,他在艾克塞爾索休養了兩個星期,真受了大罪。最後,病好了。可是一天晚上,在他情緒很低沉的時候,埃倫對我說,他打算把他的全部財產全留給我。他把總的數目告訴了我,我大吃一驚。」她對他笑了笑,呷了一口酒。拜倫用眯成一道縫的眼睛望著她。「我想他一定是個吝嗇鬼,象大部分單身漢一樣。這也是他移居意大利的一個原因:他可以花很少的錢,過得舒舒服服的。埃倫把他從《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本書所賺的錢幾乎全存起來了,每年他還能從那本書拿到更多的錢。他那本關於保羅的書收入也不少。那以前,他還從他的教授薪金裡攢了許多。但是住在意大利,他連稅也不上。房產之外,埃倫有的還不止十萬元。他現在只吃利息就夠生活了。他把錢撥回去在紐約投資了。對這些情況,過去我完全不知道。一點兒也不知道。至於他會留給我什麼,我是從來也沒想過的。可是,目前事情就是這樣。」娜塔麗握著拜倫的下巴,推來推去。「你幹嘛這麼冷冰冰的?我是在告訴你,你娶了個有遺產的女人。」拜倫把一塊掉下來的紅煤撥回火堆上去。「哼,他真精明,比我想的要精明。」

  「可是你這話公道嗎?尤其是你還計劃要六個孩子呢。」

  「也許不公道,」拜倫聳了聳肩膀。「你的錢夠回國的嗎?不管怎樣,兩個月之內你得回國。」

  「我知道。我已經同意了。錢我有的是。哎喲,這火烤起人來了。」她斜靠在火光前的一張長榻上,褻衣敞開了,火光在她光溜溜的腿上溫暖地嬉戲著。「勃拉尼,你家裡可知道你打算結婚?」

  「不知道。連我自己對結得成結不成還沒有把握的時候,何必去找那麻煩。不過,我給華倫去過信。」

  「他還在夏威夷嗎?」

  「還在那兒。他和傑妮絲都喜歡那裡。我想你我兩人有一天也會跑到那裡去的。海軍不斷地在充實太平洋艦隊。華倫認為咱們不久就會跟日本人打仗。整個海軍都有這種感覺。」

  「不跟德國打?」

  「不。你坐在這兒聽起來也許奇怪。可是咱們的同胞對希特勒仍然不那麼仇恨。幾家報紙雜誌放上幾炮,不過如此。」

  他坐在靠她腳跟前的地板上,把頭倚在她那裸露著的柔嫩的大腿上。她撫摸著他的頭髮。「你們究竟幾點走?怎麼走法?」

  「『夫人』六點到這兒來接我。」

  「六點?哦,那還有好幾個鐘頭哪。咱們還可以享受一大段結婚生活呢。當然,你還得打行李。」

  「十分鐘。」

  「我能陪你到艇上嗎?」

  「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

  娜塔麗深深歎了口氣說:「瞧,你幹嘛坐在地板上呀。過來吧。」

  沒有黎明。天空變得越來越慘白,終於成了淺灰色。煙霧和細雨把海遮得看不見了。埃斯特上尉用一輛嘎嘎作響的法國小汽車把他們接走了。車的後座上擠著四個面色憂鬱的水兵,身上滿是酒和嘔吐過的氣味。他一隻手開著車,另一隻手俯著身子去操縱一個失靈了的刮水器——加速器踏板是一直踩著的。沿江的馬路在濃霧中空無一人,他們很快就到了裡斯本。

  那只潛艇和停在它前頭的一隻鏽得很厲害的輪船相比之下,更顯得小了。輪船上漆著巨大的星條旗,上面飄著一面美國國旗。船頭船尾都是用金屬模板鏤出的大而難看的白色字母的船名:「漂亮的美國佬」。從這條船的奇特的輪廓和加鉚釘的鋼板看起來都象條外國船,而且是三四十年的老船了。這種船吃水那麼淺,一行駛起來就會把它的推進器和滿是蘚苔的紅色船底大部分露在外面。在細雨中,猶太人在碼頭上排著隊,靜靜地等著上船——他們大都攜帶著硬紙做的手提箱、布包和一些破舊衣服。孩子們——為數很不少——緊緊地偎依著父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浮橋旁一張桌子那邊,

  有兩個穿制服的葡萄牙官員正在檢驗證件並在上面蓋圖章——助手們給他們撐著傘。穿橡膠斗篷的警察在隊伍旁邊踱來踱去。船上欄杆那邊是黑壓壓的一片乘客,呆呆地望著碼頭和裡斯本的群山,就象被釋放出來的囚徒回頭望著牢獄似的,玩味著他們獲得的自由。

  「這只海洋獵犬什麼時候露的面?」拜倫說。

  「昨天早晨。是一條波蘭的舊渦輪機船。水手大部分是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埃斯特說。「我曾試著跟他們聊聊天。那些比較愉快的看來都象職業殺人犯。我估計這些猶太人將會象沙丁魚似的給塞到上下五層的床位上,他們得付『瑪麗皇后號』特等艙的票價。說到這點這些傢伙還大笑特笑呢。」他看了看手錶。「哦,我們七點十五分解纜。再見,娜塔麗,祝你幸福。你曾經是個漂亮的新娘子,如今你是個漂亮的海軍妻子。」

  副艇長上艇了,他輕快地向一個浮橋旁邊向他敬禮的哨兵回了個禮。碼頭上,離浮橋不遠,一個水兵不顧已經下起來的雨,正摟著個穿紅緞子衣服、矮胖的葡萄牙娼婦在親吻。拜倫望了那個水兵一眼,咧嘴笑了笑,然後把雙臂伸向他的妻子。她擁抱了他。「你這個傻瓜。你自找苦吃:去跟這麼個女人結了婚。」

  「那時我喝醉啦,」拜倫說。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

  艇上的水手長吹起哨子,隨後,擴音器嘰嘎地嚷出:「現在各就各位,聽候行動命令!」

  「哦,我看這回得走啦,」他說,「再會吧。」

  娜塔麗正在努力不哭出來,她甚至還微笑著。「結婚的主意想得對,親愛的,我真這麼認為。那是靈感,我佩服你這麼辦事。我深深意識到我是結了婚的。我愛你,我也很幸福。」

  「我愛你。」

  拜倫登上潛艇,走上甲板時敬了個禮。在那越下越密的細雨中,娜塔麗裹緊了雨衣,她呼出的氣在濕冷的空氣中冒著煙。她站在碼頭上,吸著碼頭特有的氣味——瀝青、機器、魚和海的味道,聽著海鷗淒涼的鳴聲,第一次感到她使自己陷入了什麼境地。她是個海軍的妻子,一點不假。

  三個穿黑色防雨衣、戴矮簷大氊帽的男子在碼頭上來回踱著,不動聲色地巡視著難民。難民們要麼竭力不去理睬他們,要麼帶著恐怖偷望著。婦女們把孩子拉到身邊。三個男人在浮橋旁邊停了下來,一個從黑色公文包裡抽出些文件,然後和坐在桌旁的官員交談起來。這時,艇上穿厚呢絨上衣的水兵把梯板拉上去了,水手長吹起哨子。擴音器粗厲地嚷著。穿風雨衣的艇長和埃斯特上尉在小而窄的艇橋上出現了,揮著手。「再見啦,娜塔麗!」卡魯索艇長喊著。她並沒看見拜倫到前甲板上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留意拜倫正在和其他水兵一起站在離錨不遠的地方,穿著黃褐色的制服和一件棕色防風衣,手插到後兜裡,褲子在微風中抖動著。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拜倫穿制服,他好象顯得不同了,疏遠了,老了些。埃斯特正通過擴音器喊著命令。彩色的信號旗升起了。水兵們排成一行在拽繩纜。拜倫沿著前甲板走了過來,站到他的新婚妻子對面,挨近得伸出手來幾乎可以握到。她朝他飛了個吻。他那張在大簷帽下邊的臉一本正經,很鎮定。霧角聲響了,潛艇離開了碼頭,黑色的水把他們倆分隔開來。

  「你一定得回國,」他嚷著。

  「我一定回去。啊,我起誓一定回去。」

  「我在那兒等你。兩個月!」

  他到自己的崗位上去了。推進器把海水翻騰得瑟瑟作響,這條黑色的低矮潛艇就在濛濛細雨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呱!呱!呱!鷗群淒厲地尖聲叫著,展翅跟著艇尾正在消失的波跡飛去。

  娜塔麗沿著碼頭匆匆地走了。她走過德國秘密警察,走過排隊等待逃命的猶太人——那些人眼睛直直地朝一個方向注視著,那就是他們必須通過的浮橋旁那張桌子:那裡,葡萄牙官員正和那三個德國人一邊核對著證件,一邊大聲笑著。娜塔麗的手冒著汗,緊緊地抓住她口袋裡的護照。

  「喂,老斯魯特,」她找到一部電話機好容易才接上線之後說,「我是拜倫·亨利太太。你有興趣替我買一份早餐嗎?看來我有空閒了。然後,親愛的,咱們就趕到意大利去把埃倫接出來。我得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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