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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我原諒你。」

  「好。」她喝著酒,從酒杯上邊瞧著他。「你可知道在『不來梅號』郵船上我就喜歡你了?你是不是也感覺到了?在柏林,我為了不使自己的命運跟你聯在一起,不知費了多大的勁。不過我當時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你對你妻子太忠實了。」

  「一點不錯,」帕格說。「直布羅陀暗礁嘛。我想我是個傻瓜,不過當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帕米拉。」

  「對,是那樣的。那一二年我真是不成樣子。當時能夠那樣去喜歡一個男人對我是有好處的。不久以後我就瘋狂地愛起台德來了。」一道悲傷的陰影掠過她的臉。「幾個鐘頭以前當你打開房門的時候,我差不多要信仰上帝啦。這是草莓餡餅點心。」

  「你騙我吧。」

  「我不騙你。我走過一家點心鋪,看見餡餅很不錯。」

  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纖細的手腕。他粗糙的指頭感到她的皮膚很滑嫩,那感覺就同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時一樣。「帕姆,我對你這只倫敦胡同裡的貓早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我很高興。我這股瘋狂的熱情如果得不到報答,我想起來一定會很難過。你放開手,我好給你拿草莓餡餅和咖啡來。已經快六點了。凡斯上校一定要你六點半去大使館。」

  「你準備幹什麼?回烏克斯橋去?」

  「你準備幹什麼?那才是重要的。」

  「首先我得弄清楚布林克找我幹什麼。」

  「我回我的住處等你的電話麼?」

  「好的,帕姆。請你一定那樣。」

  他們在人行道上分了手。他不斷地回頭去看她那穿藍軍服的越來越小的身影,只見她在人叢中走著,奇特地扭動身體,就象他在「不來梅號」郵船上第一次注意到的那樣——象這樣趾高氣揚的小個子空軍婦女輔助隊員,倫敦有成千上萬哪。

  他感到了新生。他沖著街上他碰到的人們微笑,人們也朝他微笑。年輕姑娘象小明星一樣迷人,年長婦女態度嫻雅。男人們全都是些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不論是肩膀瘦削、面孔蒼白、挾著公事皮包、戴著圓頂禮帽的公務員,或是過路的兵士,或是滿面皺紋、鬚髮灰白的老頭,或是身穿花呢服的豬肝色面孔的胖子。他們都帶有他在畢京山營房裡和「弗蘭迪號」上所看到的那種士氣。他們都是英國人,屬￿幸福的種族。透過樹葉照射在格魯斯溫納爾廣場的陽光是金黃色的。樹葉是翠綠色的,天空則跟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一樣是藍色的。多美好的世界!那些歐洲人是多麼癡愚,把花費了這樣艱苦勞動修建起來的住房,用炮火和炸藥來互相摧毀!一切東西都洗刷得乾乾淨淨,至少在他那一雙孩子似的清澈而好奇的眼光看來是如此——鋥亮的汽車、櫥窗裡的廣告人、窗臺上的一匣紅天竺葵。他注意到人行道在夕陽中發射出小小的閃光。

  飄揚在大使館二層樓上的美國國旗突然引起了帕格一陣自豪感。旗子的紅、白、藍三色看起來如此鮮豔,它緩緩的飄動如此神氣十足,似乎有一支由六十件樂器組成的交響樂隊在演奏《星條旗之歌》;可是廣場上並沒有樂隊,有的只是過往車輛噪雜的喧聲。他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一會兒,望著國旗,覺得自己熱愛生活,熱切希望自己能在這個燦爛的世界上多活幾年,而過去,他卻象一隻蝙蝠那樣盲目穿過這世界。這個嚴峻、結實、無名的美國海軍上校呆呆地坐在倫敦公園的長椅上,心中感到無比興奮,他自己直到最後才找到了興奮的根源。開始他認為它是自己完成轟炸任務後的反響。是乘著俯衝轟炸機在探照燈的扇形藍光和高射炮的綺麗火花中同死神搏鬥後仍然活著的一種單純的快樂。但不止如此。二十五年來,他從未有過這種興奮,他也不希望再有,因此他費了很長時間才能理解它。事情沒有比這更簡單了。他墮入了情網。

  一輛黑色卡迪勒克轎車停在大使館門前,一位帕格認識的海軍將軍、兩位陸軍將官,還有布林克·凡斯走下車來。帕格急忙走過街去。

  「嗨,帕格!」本登海軍將軍伸出一隻胖手。這個令人敬畏的將軍是他在作戰計劃處的老上級。他身材矮小圓胖,有一張油光光的圓臉和一個圓滾滾的禿頭。儘管他性子急躁,帕格卻很喜歡他,因為他辦事精明,猛衝猛打,從不多話,虛懷若谷。勇於接受批評。他還是個射擊學專家,是海軍中的第一把手。他的缺點是在政治觀點上頑固不化;他認為新政是共產黨的一個陰謀。

  布林克·凡斯把這四個人帶到二層樓一間安靜的、鑲有櫻桃木方格護牆板的會議室裡,就走開了。他們在一張光可鑒人的長桌子一頭就座,桌子周圍擺有二十只藍皮椅子。本登將軍坐在首位,兩位將軍在他兩邊,帕格就坐在樣子比較年輕的那一位的下首。「真該死,帕格,」本登開始講,「大使說他要是早知道你的這次偵察飛行,他會阻止你的。他說得一點不錯。我們不願意讓陸軍和它的航空兵團——」他朝另外二位做了個手勢,「有這樣的想法,海軍在訓練冒裡冒失的傻瓜蛋。」聽起來本登對於帕格是非常滿意的。「這些先生和我都一直在等候你從那次該挨駡的愚蠢的遠遊中歸來。這位是安德遜將軍,這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是陸軍航空兵團的。」本登瞟了那兩位一眼。「嗯,我們現在就開始?」

  坐在帕格身邊的那位費茲傑拉德將軍把長長的指頭併攏在一起擺動著。他有金色的鬈髮,清秀的臉;如果他淺藍色的眼睛裡沒有那種冷酷的神情,他倒很象個藝術家或演員。

  「將軍,我個人很希望聽一聽上校的轟炸旅行。」

  「我也一樣,」安德遜說。維克多·亨利現在才認出來他就是特蘭·安德遜,一九一〇年前後西點軍校的一位足球明星。安德遜身軀笨重,下顎寬厚,稀疏的頭髮光滑地緊蓋在粉紅色的頭皮上。

  維克多·亨利實事求是地把他在轟炸機上的冒險經歷敘述了一遍。

  「真了不起!」帕格講到煤氣廠爆炸的時候,本登脫口說了一句。

  三位高級軍官都緊張地聽他敘述怎樣坐在一架受了傷的飛機裡返航;為了保持飛行高度,怎樣把所有能去掉的重量都去掉了;怎樣在幾百英尺低空完成最後三十英里的飛行。帕格講完時,特蘭·安德遜點了支雪茄,把身子靠在一隻粗壯的胳膊肘上。「很有趣的故事,上校。不過,這只是一次象徵性的轟炸。對不對?比起這裡來,柏林好象沒受什麼損失。我想你去過碼頭吧?」

  「去過,先生。」

  「今天我們到那裡繞了一圈,德國人把那地區炸得稀巴爛,按照這個速度,一個星期後倫敦就不成一個港口了。跟著會發生什麼呢?饑荒?瘟疫?」

  「碼頭區很大。」帕格說,「他們的搶修隊和消防隊很好,將軍。外表上看要比實際情況更糟糕。」

  陸軍航空兵團的將軍優美地把他兩手的指頭交錯在一起。「你去過公共防空洞嗎,亨利?我們在一次空襲中進去過。只不過是個狹小的水泥洞。中了炸彈誰也逃不了命。裡邊一股沒洗過澡的身體和小便的臭氣。擠滿了神經緊張、戰戰兢兢的老頭子和哭哭啼啼的小孩子。洞頂上用粉筆潦草地寫著:這是一場猶太人的戰爭。昨晚我們也去看過地鐵。一大群人睡有軌道上和月臺上,髒得不象樣子,是傷寒病的溫床。」

  「疾病和傷亡比他們估計的要少得多,先生,」帕格說。

  「醫院還空著成千上萬的床位。」

  「那個叫凡斯的人也這樣告訴過我們,」安德遜插嘴說。

  「不過,它們會住滿的。嗯,亨利上校,你是這兒的觀察家,你一直在給總統送去樂觀的報告,推薦全面的援助。」

  「並不完全樂觀,先生,不過推薦充分的援助倒是真的。」

  「很可能你對大洋彼岸發生的事情有點兒隔膜了。那麼讓我讀點東西你聽。這是從一份強烈支持新政的報紙《聖路易郵報》上摘下來的。」他取出他的皮夾子,打開一份剪得很整齊的剪報,帶著特殊鼻音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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