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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就是我們應該怎麼對您?我們還是離開這兒吧?我想抽煙,您這兒又不允許。」

  他們來到昏暗的走廊,在窗前停住了,走廊裡半明半暗的電燈閃著微弱的藍色光亮。卡普斯金叼著的煙斗噝噝地響著,每吸一口煙,煙斗就燃旺起來,他那若有所思的寬臉龐就立刻從昏暗中露了出來。

  「我今天準備處分你們機組的教官。」

  「為什麼?」

  「因為他沒有征得學校指揮部的同意,就讓您駕機升空了……喂,您為什麼總是這麼看我?其實,我也應該處分自己,因為我到現在也沒跟您好好談一談。總是沒有工夫,抽不出時間,可心裡總是想著要找你……好吧。現在看來,對您,密列西耶夫來說,飛行並不是件簡單的事,的確如此。就為這點我也應該批評一下你們的教官。」

  阿列克謝沒有吱聲。站在他身旁抽著煙斗的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一個認為有人侵犯了他的權力,沒有及時向他彙報學校裡發生的非常事件的官僚嗎?是一個在飛行員選擇條例中找到了禁止殘疾人飛行這一條的小官吏嗎?還是一個乘機顯示權力的怪人?他要幹什麼?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即使他不來,阿列克謝心裡已經夠難受的了。

  密列西耶夫內心緊張極了,他勉強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幾個月來不幸的遭遇教會他避免作出倉促的結論,況且正是這個模樣醜陋的卡普斯金身上有一種不易察覺的神情,讓人想起政治委員沃羅比約夫——一個被阿列克謝在心中稱為真正的人的人。煙斗裡的火星忽閃忽滅,指導員那張長著聰明有神的眼睛和大鼻子的寬臉龐也隨之在藍色的煙霧中忽隱忽現。

  「您瞧,密列西耶夫,我不是想恭維您。但是,不管怎樣,您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失去了雙腳而能駕駛殲擊機的人。唯一的一個!」他借著昏暗的燈光看了看煙嘴上的小孔,擔心地搖了搖頭,說:「我先不談您想回到作戰部隊的志向,這當然是件好事。事實上這也沒有什麼特殊之處,現在是每個人都盡其所能為爭取勝利而工作的時候……這個討厭的煙斗是怎麼搞的?」

  他重新摳了摳煙嘴,好像全身心都專注於這件事。而阿列克謝卻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攪得心神不寧,所以他迫不及待地等著他要對他說的話。卡普斯金一邊摳著煙斗,一邊繼續說著,根本不在乎他的話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

  「問題不在於您,密列西耶夫上尉。問題在於您失去了雙腳卻訓練成了當今世界上公認的只有十分健康的人才能達到的技巧,況且這樣的人一百年也未必能有一個。您不僅是密列西耶夫公民,而且是一個偉大的實驗者……哈,終於挖通了!我把什麼東西填到裡面去了?……所以我們不能,也無權,您明白嗎?我們無權把您當作一般的飛行員來對待!您開始了重要的嘗試,我們有責任全力幫助您。可怎麼個幫助法呢?您自己說說看,您在哪些地方需要幫助?」

  卡普斯金重新把煙斗裝滿,又抽了起來。煙斗裡忽明忽暗的紅色反光一會兒把他那張長著大鼻子的寬臉從昏暗中顯現出來,一會兒又讓它融入這片黑暗。

  卡普斯金答應跟校長商量,讓他增加密列西耶夫的飛行次數,並建議阿列克謝自己也制定個訓練計劃。

  「不過這樣一來不知要耗費多少汽油!」阿列克謝惋惜地說。他對這個身材矮小、模樣醜陋的人這樣簡單而又實際地解決了他的疑難而感到吃驚。

  「汽油當然是重要的東西,尤其是現在,我們使用也得精打細算。但是還有比汽油更寶貴的東西。」卡普斯金用力在鞋跟上磕掉了他那只彎曲的煙斗裡灼熱的煙灰。

  從第二天起,密列西耶夫開始了單獨的訓練。他工作起來不僅像學習走路、跑步、跳舞那樣具有堅韌不拔的毅力,而且渾身充滿了一種真正的振奮精神。他努力分析研究飛行技術,琢磨它的所有細節,把它分解成一個個小動作,然後專門研究每一個小動作。現在他所做的就是他在少年時代就自發地理解了的東西,他憑智慧獲取了以前憑經驗和習慣獲得的東西。他想像著把操縱飛機的過程分解成一個個基本的動作,然後對其中每個動作都進行特殊的技巧訓練,並把雙腳的操縱感覺從腳掌提升到小腿上。

  這是一項艱苦的、細緻耐心的工作。起初它的效果微乎其微。可是經過一次次的訓練,阿列克謝終於感覺到飛機好像越來越與他融為一體了,也越來越聽話了。

  「喂,藝術大師,事情進展如何?」每次見面卡普斯金總是問他。

  密列西耶夫豎起了大拇指。他沒有言過其實,事情進展得雖不是十分順利,但是正在穩步而扎實地進行。尤為重要的是,經過這些訓練,阿列克謝不再感到自己坐在飛機上就像一位騎在烈性快馬上的笨拙無力的騎手了。他對自己的飛行技藝重又恢復了信心。這種信心似乎也傳給了飛機,它像一個有靈性的東西,像一匹能感覺到優秀騎手的駿馬,變得更加聽話了。飛機將它所有飛行性能都逐漸地向阿列克謝展示出來。

  11

  孩提時,阿列克謝曾在伏爾加河的小河灣上凍得不厚的、平坦透明的冰面上學習溜冰。其實,他並沒有溜冰鞋,母親沒有錢給他買溜冰鞋。那時她給一位鐵匠洗衣服,在她的請求下鐵匠做了一雙用粗鐵絲當滑板的、兩邊有小孔的小木頭鞋。

  阿列克謝用繩子和細木棍把這雙木鞋綁到破舊的敞了底的氈鞋上。他穿著這雙鞋來到了河灣,來到了薄薄的、一踩就會凹下去、發生陣陣輕脆悅耳的乾裂聲的冰面上。卡梅欣近郊的孩子們大喊大叫地在冰面上滑來滑去。孩子們穿著溜冰鞋機靈地飛跑著,互相追逐著、跳躍著、旋轉著。旁人看來,這似乎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但是阿列克謝一來到冰面上,他的腳立刻滑了出去,他仰面朝天摔倒了,摔得他疼痛難忍。

  小男孩馬上跳了起來,他害怕讓夥伴們看到他摔痛的樣子。他挪動著雙腳,身子前傾,避免向後摔倒,可是突然臉又朝前撲倒了。他重新跳起來,站在那兒雙腿直打顫。他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同時仔細地觀察著其他夥伴是怎麼滑行的。現在他明白了,身體既不要過於前傾,也不要大向後仰。他儘量挺直身子,但身子晃了晃又側著跌倒了。他就這樣跌倒了再爬起來直到天黑。當他從溜冰場回家的時候,渾身是雪,雙腳也累得快要站不住了。母親看了,又是氣,又是心疼。

  第二天早晨他又在溜冰場上出現了。他雙腳的移動已經做得相當正確,很穩當了,跑起來後,也能快速滑出去好幾米。然而,不論他怎樣努力,怎樣使勁,從早晨到晚上都在冰上跌跤,事情沒有太大的進展。

  但是有一天,阿列克謝永遠也忘不了這個寒冷刺骨、風雪交加的日子。大風把冰面上的幹雪刮成一道道的雪痕。他做了一個成功的滑行之後,突然意想不到地旋轉起來。他有力地旋轉著,一圈比一圈充滿信心地旋轉著。他一次又一次摔倒了,一次又一次地跌傷。經過這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試滑動作,不知不覺地在他身上積累下的微小的技巧和習慣仿佛突然間變成了一種統一的成熟技藝。於是現在當他移動雙腳滑行時,他感到整個身體,他那頑皮而倔強的幼小身心都在歡呼著、欣喜若狂。

  他現在的情況是同樣的。他一次次頑強地飛行,試圖重新和飛機融為一體,通過金屬和皮制的假腳來感覺這種融合。有時他覺得他就要成功了。這時他高興異常,就用飛機做出某種巧妙的特技。但是他馬上覺得動作不夠準確,飛機好像在尥蹶子,在失去控制。阿列克謝心灰意冷,只得重新投入到簡單乏味的訓練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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