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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密列西耶夫、庫庫什金、葛沃茲捷夫坐在朝院子的窗臺上,他們看見一組吃力的馬匹將加農炮架拖進院裡。軍樂隊集合完畢,小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一隊軍人列隊進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走進病房,趕下了窗臺上的病人。她像往常一樣文文靜靜、精力充沛,然而密列西耶夫發現她的嗓音已經變了,變得發抖、發沖。她是來給新病人量體溫的。就在這時院子裡奏起了葬禮進行曲。護士的臉色霎時變白,體溫計從她的手中滑落,一粒粒亮晶晶的水銀在拼木地板上滾動。克拉夫奇雅雙手蒙住臉,跑了出去。

  「她怎麼啦?是她的心上人嗎?」斯特魯契柯夫朝窗子那邊點著頭說,那邊飄來了悲哀的音樂。

  沒有人回答他。

  大家把身子探過窗臺往街道上望去,一口紅色棺木架在炮架上緩慢地從院門口走上街道。政委的遺體仰臥在鮮花草叢中,枕頭上排放著獎章,一枚、兩枚、三枚……總共八枚。幾個將軍低垂著頭走著。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也在其中,他同樣穿著將軍大衣,不過不知何故沒戴軍帽。將軍們後面稍遠一點是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最後是一隊緩慢而整齊地走著的戰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沒戴帽子、穿著白大褂,踉踉蹌蹌地走著。人們給她披上一件大衣。她往前走著,大衣從她的肩頭滑下來掉在地上。戰士們走過的時候,隊伍中間自動分開,繞過了大衣。

  「哥們,給誰送葬啊?」少校問道。

  他想爬到窗口,然而他的腿上了夾板打了石膏,妨礙了他的行動,這樣他無法爬上去。

  送葬的隊伍已經遠去了。悲壯的樂曲從遠處隱隱約約沿河飄蕩而來,在房屋的牆壁上回蕩。瘸腿的女看門人從大門口過來,「當」的一聲將金屬大門關上,可是四十二號病房的病人仍然什立在窗旁為政委送葬。

  「喂,給誰送葬呀?你們怎麼都像木頭似的?」少校急不可待地問,一邊又繼續努力地往窗臺上爬。

  最後,康斯坦丁·庫庫什金用輕輕的、發悶的、顫抖的、哽咽的聲音答道:

  「安葬的是一個真正的人……是一位布爾什維克。」

  密列西耶夫記住了這四個字:真正的人。這是對政委名副其實的稱呼。於是阿列克謝也極其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像這會兒正在被人們送終的那個人一樣。

  12

  隨著政委的去世,四十二號病房的一切生活秩序也隨之改變了。

  每當大家不約而同地忽然陷入憂思,墮入苦悶之時,竟沒有人打開心扉來驅散病房裡的陰鬱和沉寂。沒有人說說笑話來鼓勵意志消沉的葛沃茲捷夫,沒有人給密列西耶夫以勸告,沒有人機智而又不傷大雅地制止庫庫什金的叨叨怨言。沒有一個將這些性格調異的人聯合成一塊、團結為一體的主心骨。

  如今這的確不那麼需要了。治療在繼續,時間在流逝,大夥的健康都在迅速地恢復。他們一想到馬上要出院了,就很少去考慮自己的病痛。他們夢想著病房外面的世界,想像著自己的連隊是如何歡迎他們的歸隊,又有怎樣的工作等待著他們去做。想到這裡,這些習慣於軍旅生活的人們,個個摩拳擦掌,部想儘快趕上新一輪的進攻。儘管這新一輪的進攻還未見諸報端和廣播,但是從當前的氣氛中可以預感到風暴即將到來,從突然沉寂下來的前線可以猜測到進攻的到來。

  對軍人來說,從醫院返回戰爭崗位,這本是家常便飯。然而唯有對於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卻是個難題,他能夠用技術訓練彌補殘腿的缺陷嗎?能夠重新坐到戰鬥機的機艙裡嗎?他越來越頑強地朝著自己擬定的目標奮進,逐漸增加訓練的時間,將早晚各一次的腿部訓練和一般的體操增加到兩小時。即便如此,他還覺得不夠。於是在午飯後又增加了體操鍛煉。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用愉快的、譏笑的眼神斜睨著他,每一次他都宣佈道:

  「公民們,現在你們將會看到一個大自然之謎。來自西伯利亞森林裡獨一無二的、偉大的巫師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那麼頑強地做著體操,有一股狂迷勁,就像巫師行巫一樣。」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搖擺,有節奏地扭轉,偏執地做著頸部和手部的訓練,像鐘擺那麼勻速地晃動著,大家都於心不忍。他那能動的同伴這時去了走廊,而困在床榻上的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則用被子蒙住腦袋,想一睡了事。病房裡的人自然沒人相信沒腳也能飛行,然而大家都很敬佩這位同伴的頑強毅力,甚至到了五體投地的境地,只不過他們把這種敬佩隱藏在玩笑裡而已。

  斯特魯契柯夫少校的膝骨損傷比起初想像的要嚴重得多,恢復得很慢,腿一直用夾板夾著。毫無疑問,它是會痊癒的,但是少校一刻不停地用各種腔調咒駡給他添了這麼多麻煩的「該死的膝蓋」。他的這種嘮叨絮語漸漸轉變為狂叫怒駡,因為一點瑣碎的小事他就會發怒,破口大駡病友和護士。在這當兒,若是有人來勸阻幾句,那他差不多會將他狠揍一頓的。大夥達成一種默契,乾脆不去理睬他,讓他去。他發洩一通,等到樂觀的稟性戰勝了暴怒和被戰爭弄得脆弱的神經,才開口說話。

  對於自己愈演愈烈的暴躁情緒,斯特魯契柯夫解釋道,那是由於他想在廁所裡抽煙的機會都沒有了,想在走廊上與那個手術室裡的淺紅頭髮的小護士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的緣故。當他被抬去換繃帶時,他似乎已經同那位護士傳情送別。可是密列西耶夫發現,當斯特魯契柯夫從窗口看見莫斯科上空的飛機飛馳而過,或者從收音機和報紙上有關空戰的報道中得知他相識的飛行員的戰功時,他的怒火就猛然爆發。這一切也曾使密列西耶夫墜入暴躁不安的境地,可如今他居然可以不動聲色。和斯特魯契柯夫相比,他心裡不免有些洋洋得意。他想,自己已向「真正的人」的形象邁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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