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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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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如此,春天叫人心潮蕩漾,浮想聯翩。 「唉,要是現在帶枝槍去伐木場上的什麼地方才好呢!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怎麼樣啊?……黎明的時候坐在小草棚裡,守候著……那多棒呀!……你知道玫瑰色的早晨,空氣清新夾雜一絲寒意,你坐在那裡——耳朵豎得尖尖的,忽然聽見咯、咯、咯的聲音,然後就是翅膀呼、呼、呼地撲動……直落在你的頭頂上,尾巴像把扇子——接著又來了第二隻,第三只……」 斯捷璠·伊萬諾維奇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似乎他真的要流出口水來,可是政委呢並未停下來。 「然後嘛在篝火旁鋪開斗篷,呷上一口煙熏的茶,抿上一小盅好酒,讓每塊筋骨都暖和起來,好嗎?在規規矩矩的辛勞之後……」 「哦,甭說啦,團政委同志……我們家鄉在這個季節,您知道,我們捕什麼?說了您也不信——捕梭魚。我向基督發誓,您聽過嗎?這事真叫絕了:雖說是鬧著好玩,可是也有收穫呢。梭魚這東西在湖裡的冰塊開裂化凍或者河水氾濫的那會兒,一起挨著擠著擁到岸邊下魚子。它們鑽到被水完全淹沒的青草裡、地苔上下子,可怎麼也不上岸。它們鑽到那裡,拱來拱去,下著魚子。你在岸邊走著,看見一個似乎是木柴的東西,那就是梭魚。你就『呼』地放一槍!有一次提到的校魚一袋都裝不下。這都是真的!還有……」 於是他們開始回憶打獵。話題不知不覺地又轉到前線的戰事上去了。他們都在猜測現在師部和連隊在做什麼呢?冬天修築的窯洞沒有漏水「流淚」吧,防禦工事沒有浸水「爬走」吧,在西方走慣了柏油路的德國人怎樣對付春天的泥濘呢。 午飯後的一小時,大夥開始喂麻雀。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總是靜坐不住,他那雙瘦骨嶙峋的、閒不住的手總能做點兒什麼。他琢磨著把飯後剩下的麵包屑收集起來,從氣窗裡扔給窗外的鳥兒吃。這漸漸地成了一種習慣。如今大夥不扔麵包屑了,他們留下整塊整塊的麵包,故意揉碎。這樣,按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的話說,一群群的麻雀都配有供應糧。望著一群歡騰的小麻雀勁頭十足地對付著一塊大面包皮,嘰嘰喳喳地叫著、打鬥著,接著又將窗臺上的麵包渣子吃得乾乾淨淨,棲在白楊樹枝上啄著羽毛,忽地一齊騰起,飛走,去幹它們自己的事——這番情景令整個病室裡的人得到一種巨大的享受。餵養麻雀竟成為整個病室人們最喜愛的一種消遣方式。他們開始認得幾隻麻雀了,還給它們起了綽號。一隻禿尾而又伶俐的麻雀,八成是由於它那好鬥的壞脾氣把尾巴給弄丟了,大家對它特別有好感。斯捷璠·伊萬諾維奇叫它是「衝鋒槍手」。 有趣的是恰恰是這群歡騰的鳥兒的喧鬧讓坦克手終於擺脫了默默無語的狀態。起初他無精打采、冷漠地注視著斯捷璠·伊萬諾維奇腰彎成九十度,拄著拐杖,在暖氣管上攀了半天,打算爬上窗臺把手伸到氣窗外面。然而第二天麻雀飛來的時候,坦克手從床上坐起來疼得直皺眉,他想更清楚地看看鳥兒們的瘋狂爭鬥。第三天吃午飯時他把很大的一塊甜餡餅塞進枕頭下,好像這班咋咋呼呼的食客尤其喜歡這醫院裡的美味佳餚似的。有一天「衝鋒槍手」沒有飛來,庫庫什金揚言道,八成它是讓貓兒叼走了,它這是活該。沉默不語的坦克手突然發火,大罵庫庫什金是「混蛋」。過了一天當那個禿尾巴的傢伙又出現在窗臺上嘰嘰喳喳、打打鬧鬧、得勝似地晃著腦袋、閃露出蠻橫的目光時,坦克手笑了起來,這是他長達數月裡的第一次笑。 過了不久,葛沃茲捷夫完全恢復了原樣。讓大夥感到奇怪的是,他原來是一個愉快、健談、和善的人。這一些自然是政委所為,他的確是一個,正如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所說的,「能替每個人都配製出適應自己的鑰匙的高手」。這一切他是這麼做成的。 四十二號病房最愉快的時刻來了: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帶著神秘的神色出現在門旁,雙手背在身後,兩眼熠熠發光掃射著大夥,說道: 「喂,今天誰跳舞?」 這就是說:有人來信了。接信的人應該像跳舞一樣跳一下,哪怕是在床上稍微跳一下也行。政委跳的時候最多,因為他有時一下子能收到十幾封信。有的來削而團、後方,有的出自同事、指揮員和政治工作者之手,還有的來自士兵,來自指揮員妻子的。指揮員的妻子在信中要求請他看在老交情的份上嚴厲訓斥她那放蕩不羈的丈夫;有陣亡同伴的寡妻的來信,請他給予生活上的勸慰和幫助;還有一封信出自一個哈薩克斯坦少先隊員之手,她是一位陣亡團長的女兒,她的名字政委怎麼也記不住了。所有的信他都饒有興趣地讀著,必定一一加以回覆。他往有關部門寫信請給某某指揮官的妻子予以幫助;怒氣衝衝地訓斥那個「放蕩不羈」的丈夫;威脅管理員說,如果不給在前線作戰的某某指揮官家中裝設爐子,那他本人就要來擰下他的腦袋;責備哈薩克斯坦的那個名字複雜而又難以記住的小姑娘,因為她第二學期的俄語成績只考了二分。 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的信也挺多,有的來自前方,有的來自後方。他的兩個兒子也是福星高照的狙擊手,常常來信。女兒是農莊隊長,她的來信帶來了鄉親們沒完沒了的問候,還向他彙報說,集體農莊雖然又分派了一批人去參加新建設,但是農業計劃的某項指標還是超額完成了一定的百分比。斯捷璠·伊萬諾維奇異常喜悅地、緩慢而大聲地宣讀著兒子和女兒的來信,所以整個病房,所有的助理護士和護士,就連那個乾巴巴、陰沉著臉的主治醫生,都對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仿佛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僻成性的傢伙庫庫什金也收到了一封來自巴爾那烏某地他母親的信。他從護士手上一把搶過,一直等到病房裡的人都睡著了才悄聲地、自言自語地念著。這時候他那張棱角分明的、令人不快的小臉上流露出一種獨特的、跟他生性相背的靜穆的表情。他非常愛自己的母親——一個年老的護士長,可是為什麼他羞於這種感情的流露,謹慎地掩藏起來呢? 當病房裡熱烈地交換著得到的消息時,在這愉快的時刻,唯有坦克手一人變得更加憂鬱,他轉身朝牆,用被子捂著腦袋:沒有人能給他寫信了。病房裡的人收信越多,他就越感到自己的孤獨。但是有一天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來到病房,掩飾不住特別激動的神色,她避開政委的視線,匆匆忙忙地問道: 「喂,今天誰跳舞呀?」 她望著坦克手的床,她那張善良的臉上掛滿了笑容。大家感到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病房裡的人全神貫注著。 「葛沃茲捷夫中尉,你跳舞吧!瞧,您怎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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