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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政委的到來給冗長煩悶的病房生活注入了新鮮氣息,猶如每天早晨,助理護土一打開窗子,一股莫斯科早春的清新濕潤的空氣夾雜著街上的歡快喧鬧的聲音撲窗而入似的。政委並不是刻意這樣做。他只是生活著,貪婪地、生機勃勃地生活著,忘卻或者強迫自己忘卻折磨他的病痛。

  早晨醒來,他就在床上做起體操來——手或上或側地舉舉伸伸,腰或前或後地彎彎直直,頭或左或右地扭動和低下。他洗臉時要稍稍涼些的水,站在盆前把水嘩嘩啪啪地撩在臉上,噗噗吃吃地洗著,洗得怪久的,然後用毛巾攢足了勁地揉擦,擦得他那浮腫的身體都泛出紅暈來。大夥注視著他,不由自主地也想這樣做。報紙送到了,他貪婪地從護士手中一把奪過,迫不及待地朗讀著蘇聯情報局的戰報,接著再詳細地逐條逐條地朗讀戰場通訊。他在閱讀時竟帶有自己獨特的色彩,這就是所謂的主觀色彩:一會兒他突然小聲地重複著自己喜歡的消息,嘟噥地說「對的」,接著就加以強調;一會兒他又突然發怒地大喊大叫:「狗雜種!撒謊!全不是這樣,我敢用我的腦袋賭啤酒瓶。這個惡棍,他在胡編亂造!」有一次他對一個信口雌黃的通訊記者大為不滿,立即給報紙總編寫了一封怒氣衝衝的明信片,證明那類報導在戰爭中純屬烏有,絕對不可能存在,並要求制止這個四處造謠的傢伙的行為;有時候他沉浸在報上的消息裡,人倒在枕頭上,眼睛瞪著大大的,躺著間或猛然地開始敘述著他的騎兵的趣事軼聞,按他的話來說,這些騎兵個個都是英雄好漢。然後他又開始閱讀報紙。可是奇怪的是他的這些責備以及離題萬里的感慨,非但絲毫沒有阻礙聽眾的興趣、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反而更能幫助他們加深理解他所念到的消息。

  每天在午飯和治療期間,他還學兩小時的德語,又是記單同又是造句的,有時想到外語的意思,會突然發問:

  「年輕人,你們知道德語小雞怎麼說?匠裡亨!是的,匠亨裡亨!這是一種小巧巧、毛茸茸的、柔嫩嫩的傢伙。你們知道小鐘怎麼說嗎?戈嘹克鈴,發音真好聽,是嗎?」

  一次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有些沉不住氣了:

  「團政委同志,您學德語幹嘛呀?何必折騰自己呀?您省點力氣得了……」

  政委狡黠地瞥了老兵一眼:

  「哎喲,大鬍子呀,老呆在醫院裡,對俄羅斯人難道也能算是生活嗎?將來我們打到柏林,我用什麼語言同德國人對話呢?你說用什麼語呢?用恰爾頓土話嗎?」

  斯捷璠·伊萬諾維奇坐在政委的床上,他本想振振有詞地反駁政委,目前戰線已逼近莫斯科了,離德國娘們還遠著呢,可是政委的話語裡是那樣地充滿希望和信心,以致這個老兵只好咂嘴稱是,而且還煞有介事地補充道: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用恰爾頓土話當然不行。可是政委同志,您受了這樣的內傷,得多多保重啊。」

  「嬌美的鳥兒死得快,你沒聽說過?可不妙啊,大鬍子!」

  病房裡沒人蓄留大鬍子,卻不知何故政委把大夥兒一概叫做「大鬍子」。他這樣叫人並未令人不快,反而叫人高興,大夥聽到這個可笑的稱呼心中無不舒坦。

  阿列克謝整天仔細地觀察著政委,竭力想弄清他那永不枯竭的飽滿精神的秘訣。毫無疑問,他非常痛苦。只要他一睡著,自己就失去控制,就會立即開始呻吟,翻來覆去,咯咯地磨牙,臉部痙攣抽搐。八成他是知道這些的,因而他白天裡挺著堅持不睡,替自己尋找些事撥弄撥弄。精神飽滿時,他總是鎮靜自若,似乎他那可怕的傷痛不曾發生,而當醫生們觸摸和檢查他的病痛的地方時,他總是悠悠然地與醫生們有說有笑。只有在看到他的一天那麼緊緊地揪著被單,鼻樑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時,才能猜測到,他總是如何地強忍著自己的。飛行員弄不明白政委怎能壓抑住可怕的劇痛,哪來的那麼多的精力、勇氣和生活的樂趣。如今他尤其想知道這其中的蹊蹺。因為儘管給他加大了麻醉劑量,可是他還是徹夜難眠,眼睜睜地直躺到天明,有時只好用牙齒咬著被子,害怕痛得呻吟起來。

  現在每當檢查的時候,那個不祥的同「截肢」越來越頻繁地,越來越偏執地出現。密列西耶夫感到這可怕的一天不可避免地逼近了,他決定沒有腳就不再活下去了。

  5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把那發黑的、已經不能感覺到觸摸的腳摸了半天,而後猛然挺直腰身,眼睛直直地盯著密列西耶夫,說道:「切掉吧!」未等臉色蒼白的飛行員回答,教授暴躁地加了一句:「切掉吧——沒有什麼好說的,你聽見了嗎?不然你就要死掉!明白嗎?」

  他走出房間,看也沒看自己的隨從。病室裡一片難忍的靜謐。密列西耶夫躺著,臉色呆板,目瞪口呆。他的眼前一片朦朧,那個殘廢的老艄公的那雙藍色、醜陋無比的假肢又浮現出來。他又看見了那個人是如何脫了衣服,四肢爬地,像猴子似地撐著雙手,沿著濕潤的沙地爬進水裡的。

  「阿遼沙。」政委輕輕地喚了一聲。

  「幹嘛?」阿列克謝用生疏的、恍惚的聲音應聲道。

  「阿遼沙,必須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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