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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已經是第二個月了,坦克手仍處於生死存亡的邊緣。康復毫無希望,他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有時整整一天不發一語。

  重傷員的世界通常局限在他們病室裡的牆壁之內。這些牆壁之外所進行的戰爭,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沸騰的熱情,每一天都會在人們的心靈上留下新的痕跡。而重傷員的病房卻是禁止傳播外面世界的消息的,這樣院牆外的風暴傳到這裡時也僅僅是遙遠而又微弱的餘波了。病房裡的人身不由己,只好以日常瑣事度日。一隻昏昏欲睡、滿身塵土的蒼蠅不知從何處飛落到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玻璃上——這是一件大事。病房護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今天穿了一雙嶄新的高跟鞋,下班後直赴戲院——這是一條新聞。端上來的第三道菜不是大夥兒吃膩了的幹杏果凍,而是甜湯黑杏——這也成了談論的話題。

  對於重傷員來說,使他們永遠忘不掉的是那些既惱人又漫長的醫院生活,是他們的傷勢。負傷使他們無可奈何,脫離了戰士的行列,脫離了艱苦的戰鬥生活,來到這兒躺到這張又軟和、又舒適然而立即就生厭的病榻上。他們惦念自己的傷口,是腫大呢還是骨折呢,想著想著就昏然入睡,並且還夢見傷口。一覺醒來,就立刻焦急地設法打聽,消腫了沒有,紫塊退了嗎,體溫是高還是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靈敏警覺的耳朵對每一絲聲響常常會覺得擴大了十倍;精神也是這樣,總是集中在自己的病痛上,感到傷口越來越嚴重。讓那些在戰場上視死如歸、意志最堅定的軍人也怯生生地從教授的語調中捕捉細微差異,看著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臉色,屏住呼吸猜測他對病情進展的意見。

  庫庫什金總是怒氣衝衝、怨這怨那的。他老是覺得夾板夾得不夠緊,這樣斷骨就接不好,以後還得弄斷重接。葛裡沙·葛沃茲捷夫沉淪於神情沮喪、似睡非睡的狀態中,老是沉默不語。但是不難看出,當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給他撤換繃帶,把幾士林一點一點地塗抹到他的傷口上的時候,他是那麼地焦急不安,緊緊盯著自己的燒傷的身體:皮膚呈暗紫色,像破衣爛布似地貼掛在身體上。不難看出當他聽到醫生的談話的時候,他又是那麼地仔細留神。斯捷璠·伊萬諾維奇是病房裡唯一能夠走動的人,儘管背弓得像根鐵鉤子,還得扶著床邊才行。他常常又可笑又惱怒地咒駡炸傷他的「飯桶」炸彈以及震傷引起的「該死的脊椎神經根炎」。

  密列西耶夫小心仔細地隱藏著自己的感受,假裝對醫生的交談索然沒趣。可是每一次解開繃帶去電療,他一看見腳背上暗紅的紫塊在惡化,緩慢而頑固地往上攀爬的時候,就驚得目瞪口呆。

  他的性情變得暴躁、憂鬱。同伴的一個笨拙的笑話,被單上的一道皺褶,年老的助理護士手中滑落的一把刷子,一切都能惹起他難以抑制的怒火,大發雷霆。儘管一份嚴格規定的、逐漸增量的醫院裡良好的飲食很快就使他恢復了體力,當纏裹繃帶或光療時,他再也不會因瘦骨嶙峋的樣子讓年紀輕輕的女實習醫生恐懼害怕了,但是他腳上的病情也越來越糟糕,與他肌體的日漸結實恰恰成反比。紅腫仍在往上擁,一直越過踝骨,腳趾完全失去了知覺,用針紮進去,也不覺得疼痛。後來終於有了一種新的方法控制了腫脹的蔓延,名字起得稀奇古怪的,叫「封鎖療法」。可是疼痛越來越凶,簡直令人無法忍受。白天阿列克謝把臉埋在枕頭裡靜靜地躺著。夜裡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給他注射嗎啡。

  「截肢」這個可怕的字眼如今在醫生的談話裡越來越平常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有時停在密列西耶夫的床邊,問道:

  「怎麼樣,爬爬蟲,痛嗎?要麼,切掉怎麼樣啊?哢嚓一下——扔到一旁就了事了。」

  阿列克謝渾身一陣發冷,心小顫怵不已。他咬緊牙關,免得大叫大嚷起來,一個勁地搖頭。教授卻生氣了,嘟嘟嚕嚕地說:

  「忍吧,忍吧一那是你的事。我們還是用這個辦法試試。」說完又交代了新的囑咐。

  他隨手關上了房門,走廊裡查房的腳步聲沉靜下去,然而密列西耶夫緊閉雙眼想道:「腳,腳,我的腳……難道真的要變成一個沒有腳的人,成為一個裝上假肢的殘廢,就像故鄉卡梅欣那個老艄公阿爾卡沙大叔那樣嗎?游泳的時候,也像他那樣先把假腿摘掉、放在岸上,然後像猴子似地只用兩隻手東劃西劃嗎?」

  這感受又因為一種新情況而更加加深了。住院的第一天他就讀了來自家鄉卡梅欣的信。母親的來信像所有的普通母親的信一樣,折疊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言簡意賅。信的一半內容是親戚們的問候和讓阿遼沙安心的客套之辭,家中一切托上帝鴻福,不必為她擔心。而另一半內容則是請他愛惜自己,不要著涼,不要弄濕了腳,不要爬到危險的地方,要提防陰險狡詐的德國人——關於這一點她從鄰居的嘴裡聽到的真是太多了。這類信的內容大都是千篇一律,間或也有不同的。有一封信母親談到,她是請求一個女鄰居為戰士阿列克謝祈禱的,雖然她本人並不相信上帝,可是凡事就怕有個萬一,禱告禱告也無傷大雅。另一封信她替他哥哥擔心,哥哥在南方的某地作戰,好久未給家裡寫信了。最後一封信她說她夢見他們了,似乎是在伏爾加河春汛的時候孩子們回來了,似乎是與已故的父親垂釣而歸。她就用家裡最受歡迎的食品——魚泥餡餅——來款待他們。她的女鄰居是這麼解釋這個夢的:有一個兒子肯定要從前線回來了。老太太請阿列克謝探探長官的口氣,是否能准他個假,哪怕一天也成。

  一個藍色的信封上用粗大圓渾的學生字體寫著字,那是一位少女的來信。她與阿列克謝曾經一起在工廠藝徒學校上學。她叫奧麗雅,現在她是卡悔欣制材廠的技工,他在少年時代也曾經在那裡當過金屬車工。這個姑娘不僅僅只是他少年時的夥伴,所以說她的來信就非同尋常了,有特別的意味。他反復地讀著來信,一次又一次回味著,這自然是事出有因的。想在簡單的字裡行間尋覓出言外之意——那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朦朦朧朧的、欣喜不已的、只可意會的東西。

  信中說,她現在忙得不知所措,為了節省時間,她已經不回家過夜了,就睡在辦公室裡。信中還說,阿列克謝如今恐怕認不出自己的工廠了,要是他能猜中他們此時此刻在製造什麼,他一定會驚詫不已、欣喜若狂的。信中她還附帶說道她幾乎沒有休息日,有時一月輪到一次,但她還是在休息日經常去看望他母親。老太太感到身體不太硬朗。因為他的兄長遝無音信,所以她過得挺不舒坦的,最近總鬧小病小災。姑娘讓他時常給母親寫寫信,報喜別報憂,免得老太太擔驚受怕的,因為他現在也許是她唯一的喜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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