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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他再次檢查了一遍,吮吸了每根骨頭,爾後就在雪上躺下來,享受著溫暖與寧靜。假如不是林中傳來的狐狸的小心翼翼的叫聲驚動了他,他甚至可能睡著了。他警覺起來,透過低沉的炮擊聲(它一直是從東方傳過來的),他突然辨別出了機關槍連射時所發出的短促的噠噠聲。

  他立刻倦意全消,忘掉了狐狸,忘掉了休息,又往前朝密林深處爬去。

  11

  在一片小沼澤地後面,展現出一片林中空地,它用舊籬笆圍著。那籬笆上的柵欄因風吹雨淋而變成灰色,它們由韌皮和柳條捆綁在打進地裡的木樁上。

  在兩排籬笆中間的地方,從雪地下露出了一條荒廢了的無人通行的道路的痕跡。這意味著不遠處就有人家!阿列克謝的心慌亂地跳動起來,德國人恐怕不會鑽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吧!假如說有的話,那裡該是自己人,而他們當然會掩護一個受傷的人,並竭力幫助他。

  阿列克謝覺得流浪快要結束了,就不惜力氣,也不休息地一直往前爬。他氣喘吁吁地爬著,時常癱倒在雪裡,緊張得幾乎失去知覺。他急急忙忙地想趕快爬到一個小山匠的頂上,以為從那兒大概可以看見救命的村莊,於是他就可以鼓起最後一點力氣朝有人家的地方爬去。但是他沒有注意到,除了這籬笆和從正在融化的雪底下越發清楚地顯露出來的路以外,沒有任何東西表明附近有人。

  最後總算到了小丘頂上,阿列克謝爬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痙攣。抬眼舉望,剛抬起的眼睛又立即垂下來了,因為展露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覺得太可怕了。

  毫無疑問,不久以前這裡還是一處不太大的林中村莊,後被火燒了。看看豎立在大雪覆蓋的高低不平的火場上面那兩排不整齊的煙囪,不難想像出它原來的輪廓,有的地方還保存有小花園、籬笆和以前種在小窗前的掃帚狀的山梨樹,現在它們從雪中突出來,有的被燒焦,有的被熱氣熏死了。這是一片空曠的雪地,雪地上豎著的一根根煙囪像森林被採伐過留下的樹樁;在雪地當中聳立著一根樣子笨拙的水井吊杆,在它那生銹的索鏈上吊著一隻水桶,桶的顏色開始發綠,邊沿包有鐵皮,隨風緩慢地擺動著。村口甚至還有一個圍著籬笆的小花園,在這小花園旁邊矗立著一座漂亮的小拱門,拱門上有一扇小門,它輕輕地搖晃著,生銹的鉸鏈發出吱吱的響聲。

  沒有任何人,沒有一點聲音,什麼炊煙也沒有……一片荒涼!仿佛這裡從來就沒有人住過。被阿列克謝在灌木林裡嚇跑的一隻兔子,滑稽地抖動著臀部,徑直往村裡跑去,它停下來,像根木頭撅子似地立著,舉起前爪,豎起耳朵,在小門旁邊呆了一會兒。它看到一個不可名狀的奇怪之物繼續跟著它的蹤跡爬行,就沿著那些被燒焦的空庭院飛跑起來。

  阿列克謝繼續機械地向前移動。大滴眼淚順著他沒有刮過的面頰滾下來,滴在雪地上。他在一分鐘前那只兔子停留的小門旁停下來。小門上面還殘留著一塊木板,那木板上面有「幼兒……」幾個字,不難想像,在這綠色的小籬笆後面曾坐落著一座幼兒園的漂亮校舍。幾條小長凳還保存著,這是由村裡的木工刨平之後,又用玻璃刮光的。阿列克謝推開小門,爬到一張凳子跟前想坐一會兒。但是他的身體已習慣了臥式姿勢,等他一坐下來脊椎骨就開始彎折了。為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他索性躺在雪上,身體半蜷著,像疲倦的野獸那樣。

  他的心裡充滿憂傷。

  小凳邊的雪融化了。上地呈現出黑色,肉眼可看出有一股溫暖的濕氣搖曳著、漫溢著、升騰著。阿列克謝抓了一把溫暖的、解凍的泥土,它油膩膩地從指縫間被擠了出來,散發出牲口的糞味和濕氣味,散發著牛棚氣味和人的住所裡的氣味。

  以前這兒有人住過……在很早以前人們征服了黑森林區的這一小塊貧瘠的上地,他們用舊式犁來耕種,用木耙來照料它,給它施肥。他們日子過得很艱難,始終要和森林搏鬥,和野獸搏鬥,一直盤算著怎樣才能支撐到下次收穫的時候。在蘇維埃時代,他們組織起了集體農莊,實現了美好生活的夢想,實現了機械化,生活開始富裕起來。村裡的木匠蓋了這所幼兒園,每逢傍晚,村民就隔著這道綠色籬笆看著臉色紅潤的孩子們在這兒遊戲。也許這時候他們在想:要不要聚集力量,要不要蓋一個圖書室和俱樂部,在暴風雪呼嘯的時候,人們可以在這兒溫暖而恬靜地消磨冬天的夜晚,在這片密林裡要不要安裝上電燈……然而此刻卻什麼也沒有了,荒蕪一片,只有森林和什麼力量都破壞不了的永恆的寂靜……

  阿列克謝思考得越多,他那疲乏的頭腦就越敏捷。他仿佛看到了卡梅欣這個塵土飛揚的小城,它位於伏爾加河流域一片乾燥平坦的草原上。夏秋兩季,草原之風吹遍了這座小城,風裡夾帶著大量的塵土和沙粒,刺痛著人們的臉和手,它刮進房屋裡,鑽進緊閉著的窗戶裡,叫人睜不開眼睛,嘴裡沙沙作響。人們把這從草原刮來的大量的烏雲似的灰沙稱之為「卡梅欣的雨」,世世代代的卡梅欣人都夢想著要擋住這些灰沙,能自由地呼吸清潔的空氣。但是,只有到了社會主義國家裡,他們的夢想才實現:大家達成協議,一起和風沙作鬥爭,每逢週末全城的人都拿起鏟子、斧頭和鐵釺子到外面去。於是空曠的場地上修起了公園,小街的兩旁都種上了纖細的楊樹,大家都細心地澆水和修剪,仿佛這不是城裡公共的樹木,而是自家窗臺上的花草。每到春天,光禿禿的細枝上抽出了嫩芽、披上了新裝,在這時候全城的老老少少是多麼地歡天喜地,這情景阿列克謝至今還記得。突然,他仿佛真的看見,他的故鄉卡梅欣街上有許多德國人,他們用卡梅欣人精心栽培的這些樹木燃燒起一堆堆篝火,煙霧籠罩著故鄉的小城。有個地方冒出了一個熏得如此漆黑的樣子很怪的煙囪。這兒是阿列克謝生長和他母親住過的那所小屋的原址。

  他的內心充滿著憂愁。這憂愁難以言狀又非常強烈。

  不能允許,不能允許他們再往前了!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就要同他們鬥爭、鬥爭,就像躺在林中空地上堆積如山的敵人屍體上的那個士兵。

  太陽已觸及到鋸齒形的藍灰色樹梢。

  阿列克謝沿著當初曾是村中街道的地方爬著。火燒的地方散發出難聞的屍首味,村裡似乎比沒有人跡的密林更顯得沒有人的氣息。突然,一種很意外的喧囂聲使他警覺起來。在這火燒過的地方盡頭,他看見了一條狗。這是一條看們狗,長毛、垂耳,是普通的波比克①或茹契卡②。它嗚嗚地吠叫著,同時拉扯著腳爪裡的一塊爛肉。這狗想必是善良的生靈,是女主人常嘮叨的對象,是孩子們的寵物,可是一見到阿列克謝就突然叫起來,並露出牙齒,眼睛裡射出使阿列克謝毛骨悚然的凶光。他扔掉手上的鞋,就伸手到口袋裡掏槍。他們——人和已經變成野獸的狗執拗地對視了幾秒鐘。後來,大概是狗的記憶力恢復了,就低下了頭,歉意地搖搖尾巴,咬住它的獵物,夾著尾巴跑到火燒過的黑色土丘後面去了。

  ①俄國普通的狗名。

  ②俄國普通的狗名。

  不,要離開,要趕快離開這兒!趁著還有亮光的最後幾分鐘,阿列克謝顧不得去分辨路了,就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爬著,往森林裡爬去,他幾乎是本能地急急忙忙地朝炮聲清晰可辨的地方爬去。炮聲像磁石一樣,越接近,就越發有力地吸引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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