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三二


  我不僅想到了「還來得及嗎?」還想到了「我還行不行」?疾病象一位嚴厲的神師,使社交界的我死去的同時給我幫了個忙(「因為,要是麥種被播下後沒有死去,那它將只是一個,如果死了,它將結出累累碩果」),也許,繼懶散幫助我免得流於膚淺之後,疾病將防止我墮入懶散,疾病耗盡了我的精力,而且如我長久以來,尤其是從我不再愛阿爾貝蒂娜以來所發現的那樣,它耗盡了我記憶的力量。而借助繼爾需要深化、闡明、轉換成才智的相當物的印象記憶進行的再創造,不正是我剛才在書房裡構思的藝術作品的創作條件之一,甚至竟是它的基本要素嗎?啊!我要是還擁有剛才看到《棄兒弗朗沙》時所想到的那晚那麼充沛的精力該有多好啊!正是從我母親放棄那一吻的那晚開始,隨著我外祖母緩緩的死去,我的意志和健康走上了下坡路。要我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我的唇吻貼在母親臉上我受不了,一切便於此時明朗化,我下決心,起床,穿著睡衣跑去佇立在月光下的窗前,直至聽到斯萬先生動身離去。我父母親送他出來,我聽到花園大門打開、響鈴、重又關上的聲音。

  此時,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還有精力完成這部作品,這次下午聚會——如同過去在貢佈雷曾對我產生過影響的某些日子——即在今天,同時賦予我作品的構思和完成不了作品的憂慮的這次下午聚會肯定將在這部作品中首先標出我當初在貢佈雷教堂裡有所預感的形式,通常不為我們所見的時間的形式。

  當然,我們的感官還有很多別的謬誤,這些謬誤扭曲了這個世界呈現在我們面前的真實面貌,我們已經看到,在這篇敘述文字中有不少片段為我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必要的時候,在我儘量做到比較確切的描摹中,我還可以不改變聲音的位置,克制自己,不把它們與它們的起因分開,與這個起因相比,智力是事後確定這些聲音的位置的,雖然說讓我們在房間裡聽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讓它在院子裡滂沱,藥茶的沸騰,總之不會象畫家們經常做的事更令人因惑不解(畫家們在離我們很近或很遠的地方作畫,按照透視法則、顏色強度和目光的第一錯覺使物體顯現的情況,繪出繼爾被推理作了有時是極大的距離移動的一張風帆或一道山峰)。我還能象人們所做的那樣,儘管謬誤會更加嚴重,繼續在一位過路女人的面容上勾畫線條,只是在該畫鼻子、臉頰和下巴的地方應當留著空白,好讓我們欲望的反映在這片空白上一顯身手。即使我沒有時間為同一張臉準備一百個適合它戴的面具(做這件重要得多的事情),哪怕只是依據這雙看到這張臉的眼睛,依據它們看到這副面容時的感覺,以及,對這雙眼睛而言,哪怕只是依據三十年間掩蓋著年齡變化的或希望、或恐懼、或相反的愛情和習慣來做這一百個面具;甚至(這是我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便足以為我說明了的,沒有它則一切都是假的和騙人的),即使我不著手進行,不是從我們的外表而是從我們的內心、從某些人的一舉一動便能掀起致我們於死地的軒然大波的地方去描繪她們,並且也不去根據我們不同的感覺壓力,或者當普普通通的一絲險情擾亂了我們平靜的信念,把一個在寧靜中是那麼微不足道的東西數倍數倍地擴大的時候改變精神天國的光線;如果說在描摹一個需要完全重繪的世界中我不可能道盡這些和其它許多變化的話(其必要性,倘使我們想要描繪現實的話,在這篇敘述文字裡說得算是夠清楚了),那麼,至少我不會錯過描寫人,不是寫他的個子高矮,而是寫他的年歲長短,描寫他在移動位置時不得不隨身拖曳著的年歲,它仿佛是越來越沉重的擔子,最終將把他壓垮。

  況且,我們在時間中佔有一個不斷擴大的位置,這是大家普遍感覺到的,這種普遍性也只能使我慶倖不已,因為這是每個人都懷疑的真實,也正是我將努力闡明的真實。大家不僅都感覺到我們在時間中佔有一個位置,而且,這個位置,連頭腦最簡單的人也能大概測出它的大小,就象人能測出我們在空間中佔有的位置大小一樣;缺乏特別的洞察力的人在看到兩個他們素不相識的人的時候,即使這兩個人都長著黑鬍子或鬍子剃得光光的,他們也能說出這個二十歲,那個四十歲。人們在估計年齡大小的時候也許會常常搞錯,可是,既然我們認為能夠估計,則說明我們已經把年齡視作某種能夠測定的東西了。多二十年時間確確實實地被加到第二個留黑鬍子的人身上。

  如果說這就是那個突然煙消雲散的時間的概念,那麼,沒有從我們身上剝離的年華,我現在想使它突出到這種程度的年華,它就是此時此刻在德·蓋爾芒特親王府裡響起的我父母送斯萬先生出去的腳步聲,宣佈斯萬先生終於走了、媽媽很快就能上樓來了的小鈴鐺尖厲、清脆、丁丁冬冬連綿不絕的金鐵聲,這些聲音依然縈繞在我耳畔,它們雖然在過去那麼遙遠的位置上,我卻聽到了它們。所有那些事件,它們的位置肯定全都在我當初聽到那些聲音的那一刻和今天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之間,想到那一樁樁一件件,我驚恐不安地發現正是這只鈴鐺依然在我心中丁冬作響,由於我已記不清楚它是怎麼消失的,致使我絲毫改變不了那尖厲的鈴聲,為了重現這鈴聲,為了清楚地傾聽這鈴聲,我還得儘量不把我周圍面具們的交談聲聽進去。為了儘量把這鈴聲聽清楚,我不得不深入反省。真的就是那串丁冬聲在那裡綿綿不絕,還有在它與現時之間無定限地展開的全部往昔——我不知道自己馱著這個往昔。當那只鈴兒發出丁冬響聲的時候,我已經存在,而自那以來,為了能永遠聽到這鈴聲便不許有中斷的時候,而我沒有一刻停止過生存、思維和自我意識,既然這過去的一刻依然連接在我身上,既然,只要我較深入地自我反省,我就仍能一直返回到它。而那是因為它們就象這樣蘊含著過去的時刻,人的肉體能給愛它們的人帶來那麼多的痛苦,因為它們蘊含著那麼多已為他們而抹去的歡樂和欲念的回憶,然而對於按時間的次序注視和延續渴望得到的心愛肉體的人,它們又是那麼地殘酷,他渴望得直至企盼它的毀滅。因為一旦死去,時間也便退出這具肉體,而對已經作古的她的回憶,那麼淡漠,那麼黯然無光的回憶也消失了,並將很快變成對它們仍在折磨的他的回憶,然而在他身上,當對一具有生命的肉體的欲念不再供養它們的時候,它們也將以撲滅告終。

  當我意識到有整整這麼長一段時間已經被我沒有間歇地活過來了、想過來了、分泌出來了,這便是我的生活,這便是我自己,不僅如此,而且還意識到我每時每刻都得保持它與我相聯,讓它支撐著我,而我剛棲息在它令人頭暈目眩的頂巔,不搬動它我自己就無法移動一下,想到此我感到困乏和恐懼。貢佈雷花園的鈴聲,那麼遙遠然而又在我的心裡,我諦聽這鈴聲的日子在我並不知曉為我所有的那個廣闊領地裡是一個基準點。看到在我腳下,其實即在我身上有那麼多年年歲歲,我感到天旋地轉,好象我是在成千上萬米的高空中。

  坐在椅子上的德·蓋爾芒特公爵,我望著他,欽羨過他,儘管他的年齡比我大那麼多,卻並不見他老多少,我剛弄明白這是什麼原因了。一旦他站起身來,想要站住的時候,他便顫顫巍巍,兩腿直打哆嗦,象那些老邁年高的大主教的腿腳,年輕力壯的修院修士向他們大獻殷勤時,在他們身上只有那個金屬十字架仍是牢固的。當他要往前走,走在八十四歲崎嶇難行的峰巔上,他非顫抖得象一片樹葉不可,就象踩著不斷增高的活高蹺,有時高過鐘樓,最終使他們的步履艱難而多險,並且一下子從那麼高摔落下來①。我想我腳下的高蹺恐怕也已經有那麼高了,我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氣把拉得那麼遠的過去繼續久久地連結在自己身上。如果這份力氣還讓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完成我的作品,那麼,至少我誤不了在作品中首先要描繪那些人(哪怕把他們寫得象怪物),寫出他們佔有那麼巨大的地盤,相比之下在空間中為他們保留的位置是那麼狹隘,相反,他們卻佔有一個無限度延續的位置,因為他們象潛入似水年華的巨人,同時觸及間隔甚遠的幾個時代,而在時代與時代之間被安置上了那麼多的日子——那就是在·時·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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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是不是就因為這些上了一定年紀的人踩在那麼高的高蹺上,才使他們的臉在一無所知者的眼裡與一個年輕人的臉截然地不可能相混淆,而且這張臉只有穿透雲障霧隔般的嚴肅才能顯露出來呢?)——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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