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二二


  然而,看到這個女人還沒有發出一聲,先自屈膝,展開雙臂,仿佛搖晃著一個看不見的人,然後變成膝蓋外翻,突然用哀怨的語調就為了讀幾句為人熟知的詩,聽眾無不愕然。人們我看你,你看我,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有些缺乏教養的年輕人克制住沒有放聲大笑。各人向自己的鄰座偷偷瞅上一眼,就象在高雅的宴席上,面前放著一件新餐具,螯蝦叉、砂糖銼之類的,我們不知道它的用途和使用方法,於是望著一位較有權威的客人時採用的那種目光,盼著他先使用這種餐具,讓大家有可能仿效。當有人引用一句我們不知道,卻又要佯裝知道的詩時,我們也這麼做,好象在一道門前退後一步,把說出這句詩何人所作的樂趣,特別照顧般地讓給一位文化修養較高的人。就這樣,大家一邊聆聽著女演員的朗誦,一邊低垂著腦瓜,用審視的目光瞄著,等待別人率先發出笑聲或批評或哭泣或鼓掌。德·福什維爾夫人正巧從蓋爾芒特回來,公爵夫人幾乎是讓人從那塊領地上逐出來的,她帶上一副專心致志的緊張樣子,幾乎讓人不折不扣地感到不痛快,這或者是為了表示她是行家裡手,不同於芸芸眾生,或者是出於對不大精通文學之道、有可能對她談談其它事情的人的敵意,或許她正聚精會神,以便弄清楚自己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或許是因為她既覺得這「挺有意思」,卻又並不「喜歡」,至少不「喜歡」用這種方法朗誦某些詩。這種態度本來仿佛該由德·蓋爾芒特親王夫人來採取才是。可由於這是在她家裡,而且她越是有錢就變得越小氣,她打定主意只給拉謝爾五朵玫瑰花,所以她只捧場了事。她不時發出聲聲興奮的叫喊,施加影響、刺激情緒。只是在此時,她恢復了維爾迪蘭的面目,因為她看上去是為自己的樂趣聽詩,那樣子就象要人家為她一個人朗誦,不期然還有五百個人,她的朋友,他們是她允許來的,仿佛是讓他們偷偷地來看她高興。

  與此同時,我發現女演員在朝我送秋波,我並沒有因此感到絲毫自尊心上的滿足,因為她又老又醜,況且那神情也帶著一定的保留。在整個朗誦過程中,她讓雙眸閃爍著一種既克制又給人強烈感受的微笑,仿佛是她極欲從我得到某種允諾的誘餌。然而,有幾位不大慣於聽詩朗誦的老婦人在對她們身旁的人說:「您看到了嗎?」暗指女演員莊嚴、悲劇性的手勢,她們不知道是該褒還是該貶。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感到這種微弱的浮動,詩剛朗誦到一半,便大喊一聲作了成功的判決:「妙哇!」她大概以為已經朗誦完了。此時,不止一位客人偏要以贊許的目光和頷首來為這一聲斷喝助威。也許,與其說是為了表示他們對朗誦者的理解,不如說是為了顯示他們與公爵夫人的關係。詩念完以後,由於我們就在女演員的一邊,我聽到她謝過德·蓋爾芒特夫人,旋即利用我就在公爵夫人身旁的機會,她朝我轉過身來,和藹可親地向我問了個好。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位我應該認識的人,我才明白,與我把福古貝先生之子的熱忱目光當成人家認錯人的問候相反,女伶被我當成欲望的目光只是一種克制的慫恿,希望我認出她來,向她致敬。我含笑答禮。「我肯定他認不出我了,」朗誦者對公爵夫人說。「不,」,我信心十足地說:「我完全認得出您來。「那好,我是誰呢?」我對此絕然一無所知,我的處境變得很微妙。幸虧,如果說這個女人在十分自信地朗誦拉封丹那些美妙絕倫的詩句時,心中出於善意、愚昧或者不安只是在想難以同我打招呼的話,即在她朗誦這些美好的詩句時,布洛克出於錯誤的責任觀或一出風頭的欲望,卻在一心一意地作著準備,等到詩一念完,他便象被圍困的人試圖突圍那樣一躍而起,即便不是從鄰座身上,也是從他們腳上踩過去,去祝賀朗誦者。

  他在我耳邊說:「在這兒見到拉謝爾,真奇怪!」這個神奇的名字立即破除了使聖盧的情婦變成這個污濁不堪的陌生老婆子的魔法,即在人家告訴我她是誰的同時,我也完全認出她來了。布洛克對拉謝爾說:「朗誦得真好,」就這麼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完,他就心滿意足地走了,再一次費了那麼大的勁,再一次弄出那麼大的聲音回到他的座位上去,而拉謝爾則還要等五分多鐘朗誦第二首詩。當她把那首《兩隻鴿子》又朗誦完了的時候,德·莫裡安瓦爾夫人走近德·聖盧夫人,她知道德·聖盧夫人文學造詣頗高,卻有點忘了她還象她父親那樣才思敏銳,好挖苦人。她問德·聖盧夫人道:「這就是拉封丹的寓言詩,是嗎?」她以為自己聽出了這首詩是誰的,卻又不能完全肯定,她對拉封丹的寓言詩知道得很少,再者,她認為那是些兒童讀物,不登大雅之堂。善良的女人在想,女藝人之所以能獲得這麼大的成功,大概是因為她模仿了拉封丹寓言的風格吧。希爾貝特無意間又加深了她的這種看法,因為她不喜歡拉謝爾,她原想說象這樣的朗誦法使寓言詩的味兒一點都沒有了,她十分巧妙地表達出這種想法,用的正是她父親的方式。使天真的人們吃不准究竟是什麼意思:「四分之一是表演者自己的創造,四分之一是瘋狂,四分之一毫無意義,剩下的四分之一才是拉封丹的」,這便使德·莫裡安瓦爾夫人得以肯定剛才聽到的不是拉封丹的《兩隻鴿子》,而是一篇改編處理過的東西,其中最多只有四分之一是拉封丹的,這種看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驚訝。因為聽眾也是異乎尋常地無知。

  然而,布洛克的一位朋友來遲了,反而使布洛克能夠洋洋得意地問他可曾聽到過拉謝爾的朗誦,把她的朗誦不同凡響地描繪一番,他誇大其實,並在向別人敘述、揭示這現代主義的朗誦中突然獲得他在聽的時候一點都沒有感受過的奇特的樂趣。接著,布洛克帶著誇張的熱情細聲細氣地祝賀拉謝爾,並給她介紹他的朋友,這位朋友聲稱,他對誰都還沒有象對她這麼讚揚過。至於拉謝爾,她現在已經認得了一些上流社會的貴婦人,並且不自覺地在模仿她們,她答道:「啊!您太過譽了!實在不敢當。」布洛克的朋友問起她對拉貝瑪的看法。「可憐的女人,她好象不幸至極。她以前倒可謂不是沒有才華,因為說穿了,那也不能是真正的才華,她盡愛些可怕的東西,不過,當然羅,她畢竟還起了點作用。她演得比別人都逼真,而且此人正直寬厚,她為別人破了產。而由於她很久以來已經賺不到一個銅子兒了,因為公眾早就一點兒都不喜歡她演的東西了,所以……」她笑著補充說,「再者,我該對您說,當時我還太年輕,不可能有所體會,很自然,我的年齡使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直至最近一段時間。」「她以前不大善於朗誦詩吧?」布洛克的朋友為了吹捧拉謝爾,試探著說。拉謝爾答道:「啊!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朗誦過一首詩,那是散文、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大雜燴,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詩。」

  然而,我卻發現逝去的時間並不一定帶來藝術上的進步。就象十七世紀的一位作家,雖然他沒有經歷過法國大革命,不知道科學上的發明創造,沒有遭遇世界大戰,卻可能比今天的某一位作家高明,法貢就可能是一位與布爾邦一樣偉大的醫生(這裡天份之高抵銷了學識的不足),同樣,象大家所說的,拉貝瑪就比拉謝爾高明一百倍,而時間在使她與埃爾斯蒂爾一起當上明星的同時,過高地評價了一個庸才和樹立了一位天才。

  聖盧的舊情婦誹謗拉貝瑪,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她年輕的時候就可能這麼做過。即使當時她沒有誹謗,現在她也會這麼做的。一名最聰穎、最善良的社交界婦女當上了演員,在這種對她說來嶄新的職業中施展天賦資質,一帆風順地獲得成功,時隔很久以後如果遇上她,我們會驚訝地聽到她講的不是她自己的語言!而是女伶們的語言,她們特有的惡毒攻擊同行姐妹的語言,這便是他們有了「三十年舞臺經歷」後在人身上新增的東西。拉謝爾已有三十年舞臺生涯了,她也不能與眾不同。

  「我們有什麼說什麼,這令人讚歎,」公爵夫人說:「它有線條,有特色,處理得很巧妙,從來還沒有誰象這樣朗誦詩歌的。」她擔心希爾貝特進行攻訐。希爾貝特為了避免與她舅母發生衝突,朝另一群人走去。德·蓋爾芒特夫人雖已到了暮年,卻感到自己在萌生新的好奇心。社交界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供她學的了。她在社交界佔有第一把交椅的觀念象藍天比大地高一樣清楚。她認為已經用不著鞏固一個她認為是不可動搖的地位。相反,越是讀書、上劇院、越使她希望延長這種閱讀和看戲的時間。就象從前,在狹窄的小花園裡,人們啜飲著桔汁,上流社會最精美的一切,在陣陣馥鬱的晚風和花粉霧中,不拘形式地前來維持桔汁中上流社會的味道,現在另一種欲望在驅使她希圖瞭解某些文學論戰的原因,認識作者,見一見女演員,她疲憊的靈魂需要有新的養分。為了認識作者和演員,她接近某些婦女,過去,她甚至連與她們交換名片都不願意,她們炫耀自己與某雜誌主編的密切關係,以贏得公爵夫人的垂青。第一個得到邀請的女伶以為自己是唯一來到這個不同尋常之處的演員,第二位看到比她先來的那位也在那裡,便感到這種地方並沒有什麼了下起。公爵夫人還以為自己的地位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為有時晚上她還接待幾位君主。實際上,她是唯一血液裡沒摻雜其它成份的貴胄後裔,由於出生于蓋爾芒特家族,當她不簽署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的時候,她可以簽署蓋爾芒特·德蓋爾芒特,她甚至仿佛比她的妯娌們更為高貴,就象尼羅河裡逃生的摩西,亡命埃及的基督,跑出聖殿禁錮的路易十七,這位純之又純的貴胄後裔,現在無疑在遷就曾造成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的社會地位下落的那種遺傳的對精神食糧的需要中,變成了又一個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愛面子的女人怕在她家遇上某個男人或女人,年輕人看到既成事實,卻不瞭解在這之前發生的事情,他們以為她是出身較低微的蓋爾芒特後裔,不是好年景的蓋爾芒特,而是失勢落魄的蓋爾芒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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