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〇八


  另有一些人,他們的面容完好如舊,仿佛只是走路困難。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們的雙腳患有痼疾,只是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是高齡給它們系上了鉛鑄的鞋子。高齡還使有些人變美,例如阿格裡讓特親王。在這位目光呆滯、頭髮似乎永遠都得是那種暗紅色的細高個兒身上發生了與昆蟲一般的變態,變成了一位白髮老翁①,那一頭讓人久看生厭的紅發象用的次數太多的桌毯被換掉了。他的胸膛長得前所未有的飽滿、強壯,象個武士,我所知的那個脆弱的蛹殼肯定需要經歷過一次真正的爆裂。他的兩眼流露出富有自我意識的莊重的神色,略帶前所未有的慈和,俯視每一個人。而由於在眼前的這個身體強健的親王和保留在我記憶中的形象之間。不管怎樣總存在著一定的相似之處,我讚歎時間別出心裁地更新萬物的力量,它竟能在完全尊重此人前後的一致性和生命法則的同時,象這樣改變裝飾和把大膽的對比引入同一個人的前後兩個外表。因為有很多這樣的人,他們立即就能被辨認出來,可他們卻象集中掛在陳列室裡的一些畫得相當蹩腳的肖象,他們自己的肖象,一位手筆不准又心懷叵測的藝術家在繪製肖象的時候,把這個人的輪廓線條畫僵直了,去掉了那個女子膚色上的紅潤或體態上的輕盈,還把目光畫得陰鬱黯淡,把這些形象與我記憶中歷歷在目的形象相比之下,我不喜歡的還是最近看到的。就象我們拒絕一位朋友讓我們在許多照片中挑選的那張,往往覺得那張照得差一些,對每一個人,在他把自己的形象呈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真想對他說:「不,不要這個形象,這上面的您差一些,這不是您。」但我不會冒昧地補充說:「您的鼻子筆挺,很漂亮,可它被弄成象您父親那樣的鷹鉤鼻,我可從來沒見到過您是這模樣的。」實際上,這個新鼻子是他家祖傳的。簡而言之,時間這位藝術家「描繪出」所有這些模式,以便使它們全都變得能夠辨認。然而這些模式不盡相同這並非因為它把它們畫美了,而是因為它使它們衰老了。再者,這位藝術家的工作速度極慢。那張酷似奧黛特的臉就是這樣形成的,我第一次見到貝戈特那天曾在希爾貝特臉上隱隱瞥見它剛剛起筆勾勒輪廓,時間象那些久久保留著某件作品、年復一年予以補全的畫家,終於把它推進到完美無瑕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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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有些人甚至頭髮都沒有白。蓋爾芒特的貼身老僕來向他主人稟報的時候就是這樣被我認出來的。粗細不勻的須毛根根豎起在他的臉頰上、頭頂上,依然是紅棕色的,近乎玫瑰紅色的,而毋庸置疑,他不會象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樣給頭髮染個色。但他也並不因此而顯得年輕一些,我們只是覺得,就象在植物界存在有青苔,地衣及其它那麼多種類草木,它們並不因冬天將至而有什麼變化。在人類中也存在著這種情況。——作者注。

  在好些人身上,我最終認出來的不只是他們本身,而且還有他們從前的樣子,例如茨基,其變化並不比枯萎的一朵花或乾癟的一隻果更大些。他是一次未完成的試驗,證明了我關於藝術的理論(他挽住我的手臂說:「這我已聽過八次了,」等等)。另有一些人壓根兒就不是這方面的愛好者,他們是社交界人士。但高齡也沒有使他們成熟,而且,即使額頭長出了第一圈皺紋,兩髭開始花白,他們的臉還是那副娃娃相,保持著十八歲時的活潑樣子。他們不是老頭兒,而是憔悴至極的十八歲的小夥子。稍微一點小事便足以抹去這種生活摧殘的烙印,則死亡不用費大的勁就能使那張臉恢復青春,就象洗清僅有些許積垢使之失去往日芳菲的肖象。從而,我又想到當我們聽人談起一位有名望的老人便預先信賴他的仁慈、公正和生性寬厚的時候,那種使我們上當受騙的幻象;因為我感覺到,早四十年他們曾是令人頭痛的年輕人,沒有任何理由相信現在他們已經拋開虛榮、偽善、傲慢和狡詐。

  然而,我還同另一些與他們截然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交談過,我很驚訝,這些人過去叫人難以容忍,現在,也許是生活辜負或者滿足了他們的欲望,從而去除了他們的自負或辛辣,已經改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缺點。與有錢人聯姻使你再也沒有必要去爭鬥或賣弄,妻子本身的影響,以及漸漸獲得的不是淺薄青年專一信奉的那種價值意識,使他們得以舒松個性和顯示優點。這些人隨著衰老的到來仿佛擁有迥異的人格,就象那些樹木,秋天改變它們的顏色,仿佛也改變了它們的本質。衰老的本質在他們身上真正地表現出來了,然而是作為精神上的事物表現出來的,在另一些人身上它更多地表現在物質方面,它使他們完全變了樣(如阿巴雄夫人),使我仿佛感到又生疏又熟識。之所以生疏,是因為對於那就是她我不可能懷疑,可我又不由自主地,在答禮的時候流露出心裡在活動,這種活動使我在三、四個人(阿巴雄夫人不在其中)之間猶豫不決,要知道我該向哪一位答禮,再者,我表現出十分熱情,這大概也會使對方感到驚訝,因為我心中懷疑,所以害怕如果對方曾是一位知己女友,我的態度會顯得過份冷淡,我用熱情的握手和微笑來補償目光中的躊躇。可是,在另一方面,她的新外表又並不使我感到陌生。在我這一生中,我常常在一些上了年紀的胖婦人身上見識過這個外表,只是當時我沒有想到她們在許多年以前曾經象阿巴雄夫人這樣。這個外表和我以前認識她的那個形象之間存在著那麼大的區別,竟可以說她象童話國中的人物,早已被判定首先以少女的形象出現,接著是婚後發福的胖女人,很快還無疑將變成顫顫巍巍的駝背老太婆重新顯身。她仿佛就象一名笨拙的游泳者,遠遠地已經看到陸地,艱難地劃動著正把她淹沒的時間的波濤。然而,漸漸地,我仗著凝望她那神色猶豫的面容、象記不住往昔形象的不忠實的記憶那樣變幻不定的面容,使出一些諸如去掉歲月加在她臉上的四方形、六角形之類的小手段,終於在這張臉上重又找到某種東西。況且混和在女人臉上的並非只有幾何圖形。在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雖說依然那麼相象、卻已如牛軋糖那樣拼湊而成的臉上,我認出的卻是一片銅銹痕跡、一小塊玫瑰色的碎貝殼,一個難以說清楚的腫塊,比一隻槲寄生球小,沒有一顆玻璃珠子透明。

  有些男人走路一瘸一拐,我們很清楚那不是由一場車禍造成的,是他們遭到衰老的初次打擊,就象俗話說的,他們一隻腳已經跨進了墳墓。有些女人已處於半癱瘓狀態,仿佛她們的裙裾已掛住在墓穴石上,再也不可能從墳墓半開半合的縫隙中完全抽出來了,她們低垂著腦袋,佝僂著身子,已經挺不起來,那彎成弓形的身子在最後倒下之前仿佛還佔據著介於生死之間的位置。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抵禦住這條帶著她們離去的抛物線的運動,而一旦她們想站起身來,她們便顫抖,她們那雙手什麼都抓不住。

  有些人的臉在他們風帽型的白髮底下已經僵硬,眼皮象快死的人那樣膠合在一起,他們的嘴皮還不住地哆哆嗦嗦,仿佛臨終者在喃喃地作著祈禱。一張線條沒什麼變化的臉,只要白髮取代了黑髮、金髮,便足以使它變成了另一張臉。劇團服裝師們就知道,只要有一頂撲上粉的假髮便能綽綽有餘地偽裝一個人,使他變得認不出來。德·蓋爾芒特夫人在她表姊妹的樓下包廂裡的那天,我曾在康布爾梅夫人的包廂裡見到過當時還是中尉的青年侯爵博澤讓。這位爵爺的五官始終還是端正得無懈可擊,比端正還端正,動脈硬化症的生理僵直更誇大了這位花花公子臉相上毫無表情的直線感,並且賦予這臉部輪廓以紋絲不動導致的幾近怪誕的極大的明晰度,在曼坦那①或米開朗琪羅的作品習作中才有的那種明晰度。他的臉色,過去是輕佻的紅潤,現在是威嚴的蒼白。銀白色的鬚髮,微微豐腴的身軀,督治的莊重豐彩,直至昏昏欲睡的倦容,這一切通力協作,給人以預示著將位極人臣的新的印象。原來呈矩形的金黃色鬍子被同樣大小的矩形白鬍子所取代,使他產生了如此完美的變化,以至我在看到這位我認識的過去的少尉已經有五條杠杠的時候,首先想到要向他祝賀的不是他已晉升為上校,而是他確實有上校風度,仿佛他為了化妝成上校,從他當過高級軍官的老父那裡借來了軍服和嚴肅、憂鬱的神色。

  在另一個人身上,雖說金黃色的鬍子也被白鬍子所取代,由於面容依然紅潤、年輕、掛著可掬的微笑,這只能使他顯得更加紅光滿面,更加積極活潑,使兩眼增添光彩,給這位童顏鶴髮的社交界紳士以才高八斗的神態。白髮和其它一些因素所完成的改造,尤其是在女性身上完成的改造,如果只是顏色的變化,對我的吸引力絕不會有那麼大,那無非是看上去悅目罷了,令我心靈上不安的是人的變化。實際上,「認出」某人,甚至就是在沒能把他認出來後對他的鑒別,這是對同一個名稱下的兩件矛盾的東西進行思索這是要我們承認曾經在這裡的、我們記起來的那個人已不復存在,而現在在這裡的是一個我們並不認識的人;這是需要我們去思索一個與死亡之謎幾乎同樣地令人心神不安的奧秘,而且它還仿佛是死亡的序曲和通報人。因為這些變化,我知道它們意味著什麼,它們是什麼的前奏。所以,在婦女身上,這種頭髮的白色和其它那麼多的變化聯結在一起會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有人對我提到一個名字,我愣住了,因為我想到這個名字既指我以前認識的那位跳華爾茲舞的金髮女郎,又指步履沉遝地從我身邊走過的這位臃腫的白髮婦人。除了她臉上那點兒玫瑰紅色,這個名字恐怕是在這兩個女人之間僅剩的共同之處了,她們(我記憶中的她和在這次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上的她)之間的差別比一齣戲中的天真少女和老太太之間的差別還要大。生活要做到給華爾茲女郎這具粗劣的軀體,要做到象調節節拍器一樣減緩她多有不便的行動,就做到靠那麼一小塊也許是唯一的共有領地。

  就靠這張肯定變得更寬大、但從年輕時代起就已長著點點紅斑的臉頰,要做到用那大腹便便的老元帥取代體態輕盈的金髮女郎;生活必須完成的破壞和重建更多於用一個圓拱頂代替箭頂,因為諸如此類的工程不是實施在沒有生命的物質上,而是在只能難以覺察地變化著的肌膚肉體上,存在于現時呈現在我眼前的這個形象和我記憶中的那個人之間的驚人對比把記憶中的那個人推向比遙遠還遙遠的過去,使他幾乎成了假的一般上面。我們難以把這兩個外形合而為一,也難以想像用同一個名字命名兩個不同的人;就象難以想像一個死人曾經活過,或者一個曾活龍活現的人今天死了一樣,這同想像一個曾年輕的女人成了老太婆幾乎一樣地困難,屬同一類型的困難(因為青春的毀滅、一個充滿活力和體態輕柔的人的摧殘已經是第一次死亡)。因為這個與少女的形象既相並列、又似拼命排斥的老太婆的形象甚至會使你覺得那就象一場夢,老太婆、少女、接著又是老太婆輪番出現在夢中,我們難以相信這一個竟曾經是那一個,而構成那一個的物質還是她自己,她沒有躲避到別的地方去,全虧時間靈巧的操作,那一個變成了這一個,這是同一種物質,沒有離開同一具軀體。如不是有這同一個名字的標誌,如非朋友們作出肯定的證明的話(而為這個證明依據的唯有一個似確有之的外表,過去狹窄地擠在金色發綹之間,現在展示在白雪覆蓋下的豔如桃花的雙頰),我們是不會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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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德烈·曼坦那(1431—1506),意大利畫家、雕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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