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六〇六


  從所有這些方面來看,象我今天所在的這種下午聚會便是某種比過去的形象珍貴得多的東西,它仿佛在我面前連續不斷地展現出一個個形象,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一切形象,它們分隔現在和過去,更有意思的是離析出現在與過去之間的關係。它便是我們過去所稱作的那種視界,然而是歲月的視界,不是一時的視界,不是一個身在時間的能導致變形的透視中的人所擁有的視界。

  至於阿讓庫爾先生曾經眷戀的那個女人,如果考慮到似水流逝的年華,她的變化可謂不大,也就是說,她的臉還沒有完全衰萎,不象一個被拋入深淵之中隨著坎坷的身世也變形走樣的人,這種深淵,我們還只能通過同樣勞而無功的比較才能表示出它的方向,因為我們只能在空間世界進行這些比較,而不管我們把比較的方向定在高度、長度或深度上,它們所能給的唯一的好處是使我們感覺到這種難以想像、卻又不可忽視的尺度的存在。要想給那些面孔一個名字,就必須實實在在地回溯歲月之河,繼而,這種必要性迫使我作為反饋,給這些我不曾想到的歲月以現實的位置,使它們重新得到安定。就這方面而言,也為了免得受空間表面一致之騙,一個象阿讓庫爾先生這樣的人的全新面貌對我是個深刻的啟示,啟迪我認明鑄造年份的現實,它通常對我們是抽象的,而現在就象有些矮態樹木或高大的猴麵包樹,它們的出現告訴我們經度將有變更。

  所以,生活在我們看來竟象童話仙境,一幕一幕地讓我們看到嬰兒變成了少年、成人、彎腰弓背走向墳墓。而仿佛就是通過一些永恆的變化,我們才感覺到在那些每隔相當時距抽取的人樣之間存著那麼大的差異,感到自己與他們一樣,也遵循著這條法則。他們仍然是他們,但已不再象他們,因為他們的變化那麼大,而正因為他們仍然是他們,才不再象我們從前看到過的他們了。

  我以前認識的一位少婦,現在白髮蒼蒼、拱肩縮背成了個兇狠相的小老太婆,她仿佛指出,人到了一齣戲最後的嬉游曲時必然會被喬裝打扮得讓人認不出來。可她的兄弟身板依然那麼挺拔;與他原來沒有什麼不同,令人驚訝的是他那高雅的唇髭,在他年輕的臉上居然變成了白色。迄今全黑的鬍子上的幾片花白使這場聚會上的人物景象變得鬱鬱寡歡,它們就象出現在樹木上的最初幾片黃葉,我們還在滿打滿算指望過一個長長的夏季,但還沒有開始利用,便已發現秋天降臨了。而我自童年時代以來,由於接受了某種既來自我自身又來自其他人的決定性的影響,一直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以致從所有那些人身上發生的變化上,我第一次發現時光的流逝,從對他們而言的時光流逝聯想到我的似水年華,我不禁大驚失色。而他們的本身並無好惡的衰老卻在告訴我老之將至,令我大為傷感。而且,老之將至還在通過話語一次接一次地向我宣告,它們每隔幾分鐘對我來一番棒喝,就象終判的號角。

  第一個說出這話的是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我剛看到她從兩行好奇的人群中走過。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高貴的服飾和卓絕的美容手段正對他們那些人產生作用,在這顆棕發頭顱前,在這黑色花邊衣翼中顯露出一點裹金纏寶的鮭肉色軀體前,他們激動,望著那帶著世代相傳的起伏線條的胴體,就象望著一條年歲久遠的神聖的魚,魚身上堆滿寶石,是蓋爾芒特家族守護林的化身。這位夫人對我說:「啊!我最老的老朋友,見到您真高興!」出於我作為貢佈雷年輕人的自尊,我任何時候都沒把自己算作她的朋友,真正地介入蓋爾芒特府所過的神秘的生活,她的朋友,如同那些已經作古的人,象佈雷奧代先生、福雷斯代爾先生、象斯萬那樣,我真該感到受寵若驚,可我首先感到的是不幸。我自忖:「最老的老朋友,她言過其實了吧。也許算得上最老的之一,可我難道真的……」這時,親王的一位侄兒來到我面前,對我說:「您是老巴黎了。」過了一會兒,有人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到這裡的時候曾碰到一位叫萊杜維爾的青年,我已記不清楚他與公爵夫人是什麼親戚關係了,但他有點認得我。他剛從聖西爾軍校畢業,相信他將能成為我的稔友,象從前的聖盧那樣,他將能給我談談軍中情況,有什麼變化,我對他說過呆會兒再找他,我們可以約個時間一起用晚餐,他為此很感謝了我一番。可我在書房裡遐想,呆得太久,他留下的短簡是要告訴我他不能等我了。並且給我留下了他的地址。這位我渴望得到的朋友在信的結尾是這樣寫的:「順致敬意,您的小朋友萊托維爾。」「小朋友!」我過去不就是這樣給比我大三十幾歲的人們寫信的,例如勒格朗丹。什麼!這個少尉,我把他當成聖盧那樣的朋友。他卻對我自稱小朋友。可這畢竟不會是自那以來軍旅中的做法發生了變化呀,其實我對萊托維爾先生而言已不是個朋友,而是一位老先生了。我想像自己已進入萊托維爾先生的連隊,就象我自以為的那樣,成了他的一個哥們,豈知我與他之間隔著無形的雙腳規的間距,我沒料到,它把我放在離這位年輕少尉那麼遠的地方。對這自稱為我的「小朋友」的人而言,我真的那麼遙遠,真的成為一名老朽了嗎?

  幾乎緊接著有人談到布洛克之後,我問是小布洛克還是他父親(我不知道他已在戰時過世了,據說是因為看到法國遭到入侵憂憤而死的)。親王說:「我不知道他還有孩子,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不過,很明顯,我們說的當然是老布洛克。」他笑著補充說,「因為他一點兒都不象個年輕人。他可能有幾個兒子,他的兒子現在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吧。」而我明白他指的是我的同學,再者,沒過一會兒布洛克便走進來了。確實我已在他臉上看到重疊著那張既無能又固執的面容,那很快便找到制動卡槽的輕微的搖頭動作,如果說在另一面我沒能認出站在自己面前的朋友,如果說我的回憶沒有能夠用源源不斷的青春活力賦予似乎已被剝奪了活力的他以生命的話,那我也該從中辨認出慈愛的老人們的那種博學的疲乏。我在剛步入生活的時候就認識了他,一直不斷地看到他。對我來說,他是我的同窗,一個少年人,我是用無意識地給予自己的青春——從那時起便以為自己還不曾過完的青春去測定他的青春的。我聽說他挺顯老,我驚訝地注意到他臉上那種不如說是衰老的人們才有的跡象,我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實際上已經衷老,而老翁正是生活用持續多年的青少年製成的。

  就象有人聽說我身體不舒服,便問我是不是擔心得了現時正流行的感冒,另一位好心人則安慰我說:「不會的,容易得感冒的大多數是年紀還輕的人。您這種年齡的人不會再有多大的危險。」他們還肯定說全體醫務人員都把我認出來了,他們低聲傳說我的名字,甚至,一個婦人胡言道是「用他們自己的用語說的」,她聽到他們說:「這就是父親」(這個詞後面接著我的姓);然而,由於我沒有孩子,她便只好求助於年齡來解釋了。

  「怎麼,問我認不認識元帥?」公爵夫人對我說:「我認識的人體面得多呢,加利拉公爵夫人呀,波莉娜·德·貝裡戈爾呀,迪邦盧大人呀。」聽她這麼一說,我幼稚地抱憾沒有結識被她稱作老軍團的殘部。我本應想到她也只知道那個被稱作老軍團的結局。就這樣,我們在地平線上隱隱瞥見的那點殘餘變得神秘而偉大,並且仿佛已關上大門,封閉了那個我們再也見不到的世界。然而我們也在前進,並且很快,我們自己也走到了對下面幾代來說是地平線的地方。地平線在後移,那個似是結束的世界周而復始。「在我當小姑娘的時候,」德·蓋爾芒特夫人補充說:「我甚至還見到了狄努公爵夫人。老天爺!您知道我已經不是二十五歲了。」最後那句話讓我聽了惱火:「她不該說這話,這種話讓個老太婆去說才是。」然而,我立刻想到她本來就已經是個老太婆了。「至於您,」她又說,「您總還是那個樣子。是的,」她對我說,「您讓人驚訝,您總是顯得那麼年輕,」多麼令人傷感的話呀,因為它只是在我們實際上,而不是表面上衰老的時候才有意義。她給我最後一擊,補充說:「我一直在惋惜您為什麼不結婚。話說回來,誰又知道,也許這樣更幸福。

  本來,在您這個年齡戰時就能有幾個兒子了,如果他們被殺死,象那可憐的羅貝爾(我還常常念叨著他呢),那麼,象您這麼多愁善感,您是不會在他們之後再活下來的。」我還能夠在那些同我一樣、自以為還年輕的老人們眼裡看到我自己,那就象我有生以來未遇上的第一面真實的鏡子,當我把自己作為衰老的例子舉出來,希望聽到他們說一聲「否」的時候,在他們望著我的目光裡並沒有顯示出他們對待自己的態度,只有我看待他們的那種神色,單一的肯定。因為我們看不到自己的外貌、年齡,然而我們卻又象一面背對著自己的鏡子,照著別人,看到別人的外貌。發現自己老了,對不少人來講也許不會象我這麼傷心。然而,首先,對待衰老猶如對待死亡,有的人對這種事淡然處之,那並不是因為他們比別人勇敢,而是因為他們的想像力較差。其次,一個從童年時代起便盯住同一理想不變的人,他的怠惰本身,甚至他的健康狀況在使他不斷推遲理想的實現的同時,也使他每晚都要意識到自己白白地丟了一天,這種意識那麼清楚,致使疾病在加速他肉體的衰老的同時,卻延緩了他心靈的衰萎,這個人,當他發現自己一直生活在時間之中,發現自身生活很少的人也是按照日曆調節的,他不可能一下子覺察到日逐一日點滴積累的全部年歲的時候,他會感到更加詫異,更加震驚。然而,造成我苦惱還有一條更為嚴重的原由,那便是即在我打算把我藝術作品中超時間的現實寫清楚,使它們理智化的時候,我發現了時間的這種破壞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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