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九四


  然而有時,恰恰就在我們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一線生機豁然出現;我們敲遍一扇扇並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門扉,唯一可以進身的那扇門,找上一百年都可能徒勞無功,卻被我們于無意間撞上、打開了。我懷著剛才說的綿綿愁思,走進蓋爾芒特公館的大院,由於我心不在焉,竟沒有看到迎面駛來的車輛,電車司機一聲吼叫,我剛來得及急急讓過一邊,我連連後退,以至止不住撞到那些鑿得粗糙不平的鋪路石板上,石板後面是一個車庫。然而,就在我恢復平靜的時候,我的腳踩在一塊比前面那塊略低的鋪路石板上,我沮喪的心情溘然而逝,在那種至福的感覺前煙消雲散,就象在我生命的各個不同階段,當我乘著車環繞著巴爾貝克兜風,看到那些我以為認出了的樹木、看到馬丹維爾的幢幢鐘樓的時候,當我嘗到浸泡在茶湯裡的小馬德萊娜點心的滋味,以及出現我提到過的其它許許多多感覺,仿佛凡德伊在最近的作品中加以綜合的許多感覺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至福。如同我在品嘗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那樣,對命運的惴惴不安,心頭的疑雲統統被驅散了。剛才還在糾纏不清的關於我在文學上究竟有多少天份的問題,甚至關於文學的實在性問題全都神奇地撤走了。我還沒有進行任何新的推理、找到點滴具有決定意義的論據,剛才還不可解決的難題已全然失去了它們的重要性。可是,這一回,我下定決心,絕不不求甚解,象那天品味茶泡馬德萊娜點心時那樣甘於不知其所以然。我剛感受到的至福實際上正是那次我吃馬德萊娜點心時的感覺,那時我沒有當即尋根刨底。純屬物質的不同之處存在於它們所喚起的形象之中。一片深邃的蒼穹使我眼花繚亂,清新而光彩豔豔的印象在我身前身後回旋飛舞。只是在品味馬德萊娜點心的時候,為了攫住它們,我再也不敢挪動一下,致力於使它在我心中喚起的東西直至傳達到我身上,這一次卻繼續顛簸著,一隻腳踩在高的那塊石板上,另一隻腳踩著低的那塊,顧不得引起那一大群司機的哂笑了。每當我只是物質地重複踩出這一步的時候,它對我依然一無裨益。可是,倘若我能在忘卻蓋爾芒特府的下午聚會的同時,象這樣踩著雙腳找回我已曾有過體驗的那種感覺的話,這種炫目而朦朧的幻象便重又在我身邊輕輕飄拂,它仿佛在對我說;「如果你還有勁兒,那就趁我經過把我抓住,並且努力解開我奉上的幸福之謎吧。」於是,我幾乎立即把它認了出來,那是威尼斯,我為了描寫它而花費的精力和那些所謂由我的記憶攝下的快鏡從來就沒有對我說明過任何問題,而我從前在聖馬克聖洗堂兩塊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所經受到的感覺卻把威尼斯還給了我,與這種感覺匯合一起的還有那天的其它各種不同的感覺,它們佇留在自己的位置上,佇留在一系列被遺忘的日子中,等待著,一次突如其來的巧合不容置辯地使它們脫穎而出。猶如小馬德萊娜點心使我回憶起貢佈雷。然而,為什麼貢佈雷和威尼斯的形象竟能在此時或彼時給予我如同某種確實性那樣的歡樂,足以使我在沒有其它證據的情況下對死亡都無動於衷呢?

  我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並且下決心今天要弄它個水落石出,一邊步入蓋爾芒特公館,因為我總是把我們外表上在扮演的角色置於我們內心所需完成的工作之前,而那天,我的角色是賓客。但是當我來到二樓的時候,一位膳食總管讓我進一個毗鄰餐廳的小書房客廳裡稍候,要我等到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告終,樂曲演奏的時候親王夫人不允許任何人開門進去。也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個提示出現了,它前來加強那一高一低兩塊鋪路石板給予我的啟迪,激勵我繼續堅持自己的探索。其實是一個僕人把湯匙敲在碟子上了,他竭力不要發出聲響卻又總是做不到。與高低石板所給予我的同一類型的至福油然產生。那些感覺仍來自酷熱,但迥然不同,熱氣中混合著煙味,它已被森林環境中清新的氣息所沖淡。我發現,使我感到如此賞心悅目的仍然是那行樹木,那行因為我要觀察和描繪而令我厭煩的樹木,我曾在那行樹木前打開我帶在車廂裡的一小瓶啤酒;剛才,一時間迷迷糊糊,那實在是湯匙敲擊在碟子上的聲音使我產生錯覺,在未及清醒之前,我還以為那是當初我們在那片小樹林邊停車的時候鐵路員工用錘子錘打車輪調整什麼東西的聲音。這一天,當使我擺脫氣餒、恢復文學信念的好兆頭,真可以說是一心一意地紛爭遝至。一位在蓋爾芒特親王府幫傭多年的膳食總管認出了我,他給我端來各式精美的小花式蛋糕,送到我所在的那個書房,免得我到餐廳裡去。我用他給我的餐巾擦了擦嘴巴,立即在我眼前呈現出又一個太虛幻影,猶如《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位人物,無意中正好做完那種神秘儀式,於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夠看見的馴順的精靈顯身現形,隨時準備把他送往遙遠的地方。然而這片蒼穹純淨、蘊含鹽份,它高高鼓起象一個個蔚藍色的乳房,這種印象是那麼地強烈,使我覺得那曾經經歷的時刻就是即時即刻。那天我懷疑蓋爾芒特親王夫人是否真的會接待我,會不會功虧一簣,今天我更愚鈍。我依稀覺得僕人剛才打開了朝向海灘的窗戶,天地萬物召喚我下去沿防洪堤散步,我拿來擦拭嘴巴的餐巾恰恰又上了漿,那麼硬,就象我剛到巴爾貝克那天在窗前用過的、老擦也擦不幹的那條。而現在,面對著蓋爾芒特親王府的這間書房,它在每一個角、第一條褶口上象孔雀尾巴般地展開大海洋的綠瑩瑩、藍瑩瑩的羽翎。我不只感到這種色澤上的享受,而是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個瞬間,它無疑曾是對那些色澤的嚮往,也許是某種倦怠或憂傷的感覺妨礙了我在巴爾貝克就享有它們。而現在,它已擺脫外界感知中的不足,純淨飄逸而無物質之累贅,使我的內心充滿喜悅。

  那首正在演奏的樂曲隨時都可能終止,我隨時都可能不得不走進客廳。所以,我力求儘快地看清在剛才幾分鐘內三番感受到的同一歡悅的性質,繼爾理出我應該吸取的教益。我並不停留在我們對某事物的真實印象和我們在竭力回憶這一事物時所產生的贗造印象之間的極其巨大的差異上。斯萬在談到他過去被人所愛的日子時真不能算是無動於衷,因為在那句話下面他看到那些日子之外的東西,而凡德伊的三言兩語在使他複得與以前同樣感受的那些日子的同時,突如其來地給他造成痛苦。我多少次回憶起此情此景,因而我也太理解踩在一高一低的石板上的感覺、餐巾的漿硬感和小馬德萊娜點心的味道在我心中喚醒的東西,它與我經常借助單一的記憶力求回憶起來的威尼斯、巴爾貝克、貢佈雷之間毫無關係;我還理解生活儘管在某些時刻顯得花好月圓,是能夠被稱作平淡乏味的,我們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和詆毀是因為所依據的完全是生活本身之外的東西,依據了絲毫沒有保留下生活痕跡的形象。最多我附帶地注意到存在於各個真實感受之間的差異——說明生活的某種單一描繪之所以不可能與生活相象的種種差異——恐怕就取決於這個原因,在我們生活中的某個時期說過的片言隻語、做過的最無關痛癢的動作均處於包圍之中,其本身帶著邏輯上與之並無關連的事物的反射光,這些事物之間間隔著才智,才智根本就用不著靠它們來滿足推理的種種需要,然而在它們中間——這裡是鄉村飯店的花卉牆,夜晚在牆上反射出來的玫瑰色光彩,饑餓的感覺,對女人的欲望、奢華的樂趣;那裡是晨曦中大海的藍色煙波,遮掩著猶隱猶現的水妖肩膀般的悅耳的語句——那個動作,那個最簡單的行為依然被封閉著,仿佛被裝進無數隻蓋得嚴嚴實實的瓶子裡,而每個瓶子都將被裝滿東西,各個瓶子所裝的東西其顏色、氣味、溫度截然不同、更何況這些瓶子被高高地擱置在我們的年歲之上,在這年年歲歲間我們在不斷地變化,哪怕只是變換著夢幻和思想,這些瓶子所處的高度是很不一致的,並且給予我們極其不同的氛圍的感覺。確實,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完成那些變化的;但是,在驀然而至的回憶和我們的現狀之間,就象在不同年月、不同地點、不同時刻的兩個回憶之間一樣存在看很大的距離,其距離之大即便剔除某件特有的怪事也足以使它們變得互相不可比擬。是的,如果說多虧了遺忘,使回憶沒能夠在它和現時之間建立任何聯繫、設置任何環節,如果它依然停留在它的位置、它的日期上,如果它在穀底峰巔保持它的距離、它的孤獨,那麼,它會使我們突然呼吸到一種新鮮空氣,因為這正是我們從前曾被呼吸的空氣;這種比詩人們枉費心機力圖使之充斥天堂的更純淨的空氣只有在已曾經呼吸過的情況下才可能給予那種深刻的更新感,因為,真正的天堂是我們失去了的天堂。

  隨之,我還注意到,在我雖尚未有意識地下定決心、卻感到自己已準備著手進行的藝術作品的創作中將會遭遇巨大的困難。因為我將不得不使用適合於構成早晨的海濱或午後的威尼斯的回憶迥然不同的素材製作作品的各個連續部分,倘若我想描繪在裡夫貝爾度過的那些夜晚,描繪在門窗朝花園打開的餐廳裡,暑熱開始解體、衰退、離去,淡淡的餘輝尚映照著飯店牆上的玫瑰,天邊還能看到日光最後的幾抹水彩的話,我將使用清晰新穎的,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特有的響亮度、厚實、醒人耳目和玫瑰色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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