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八九


  因此,我憂鬱地聽到他和弗朗索瓦絲談論一次大「規幕」的戰役,他堅持要這樣說是為了向我證明,這樣發音並非是由於無知,而是出於一種深思熟慮的意願。他用同樣的充滿懷疑的「人們」,把政府和各種報紙混為一談。他說:「人們對我們說德國佬的損失,人們不對我們說我們的損失,看來我們的損失是他們的十倍。人們對我們說,他們已精疲力竭,他們已沒有吃的東西,依我看,他們吃的東西是我們的一百倍。總不該來哄騙我們。如果他們沒有吃的東西,他們就不會這樣打仗,那天我們不到二十歲的小夥子給他們殺了十萬人。」他就這樣不時誇大德國人的勝利,就象他過去誇大激進派的勝利那樣;同時,他也敘述他們的殘酷,讓這些勝利使弗朗索瓦絲感到更加難受,弗朗索瓦絲則不斷地說,「啊!天使的聖母!啊!天主之母瑪利亞!」有時,為了以另一種方式使她感到難受,他就說:「另外,我們也並不比他們好,我們在希臘幹的事並不比他們在比利時幹過的事漂亮。您會看到,我們將會讓所有的人來反對我們,我們將被迫同所有的國家打仗」,而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在捷報頻傳的日子裡,他就進行報復,對弗朗索瓦絲肯定地說,戰爭將要持續三十五年,而在預料可能的和平時則說,和平的時間不會超過幾個月,接下來還要打仗,相比之下,現在打的仗如同兒戲一般,而將來的仗打完之後,法國將蕩然無存。

  看來,協約國的勝利如果不是即將來臨,至少是基本肯定,不幸的是必須承認,管家對此感到遺憾。由於他把「世界性」的戰爭同所有其他事物一樣縮小為他同弗朗索瓦絲進行的秘密戰爭(儘管如此,他喜歡她,就象人們可以喜歡一個人,同時卻在玩多米諾骨牌時讓這個人輸掉,高興地把這個人弄得每天都勃然大怒),所以在他眼裡,勝利的實現就象在第一種談話時那樣,在這種談話中,他會痛苦地聽到弗朗索瓦絲對他說:「總算結束了,他們給我們應該比七○年我們給他們的要多。」另外他也一直認為,「這命中註定的日子是會來到的,因為一種無意識的愛國主義使他相信,就象所有和我患病以來一樣成為同一種幻想的犧牲品的法國人那樣,勝利——猶如我康復一樣——在第二天就會實現。他搶先對弗朗索瓦絲宣佈,這個勝利也許會來到,但他的心會因此而流血,因為革命會緊接而來,然後是外國入侵。啊!這場該死的戰爭,只有德國佬會很快恢復過來,弗朗索瓦絲,他們在戰爭中已經賺到幾千億法郎。但是,要他們吐給我們一個銅板,簡直是開玩笑!這種事也許會登在報上,」他補充這點是出於謹慎,以防萬一,「以便安慰老百姓,就象說戰爭將在第二天結束已說了三年一樣。」弗朗索瓦絲過去相信的是那些樂天派而不是管家,她聽了這些話感到更加不安,是因為她確實看到,她以為儘管有「入浸可憐的比利時」也會在兩星期內結束的戰爭,卻一直持續著,也不能取得進展,這種前線固定的現象,她不大理解其中的含義,再加上她那些不知其數的「教子」中的一個對她說,有人隱瞞了這樣的事、那樣的事,她在我們家掙到的錢全都給了那個教子。「所有這些都將由工人來承擔,」管家總結道。「有人會把您的田拿去,弗朗索瓦絲。」——「啊!老天爺!」但是,他喜歡的不是這些遙遠的不幸,而是更為臨近的不幸,因此他貪婪地閱讀各種報紙,希望能向弗朗索瓦絲宣佈一個戰敗的消息。他等待壞消息就象等待復活節彩蛋一樣,希望情況不妙得足以嚇唬弗朗索瓦絲,但不足以使他自己確實感到難受。這樣,齊柏林飛艇的空襲可以使他看到弗朗索瓦絲躲到地窖裡去而欣喜若狂,因為他相信,在象巴黎那樣大的城市裡,炸彈不會恰巧另外,弗朗索瓦絲開始不時恢復她在貢佈雷時的和平主義。她幾乎懷疑「德國的殘酷」。「戰爭開始時,人們對我們說,這些德國人是殺人犯、土匪、真正的強盜、德德德國鬼子……」(她說德國鬼子這個詞時說了好幾個德,是因為她覺得把德國人說成殺人犯還是可以接受的,但說成德國鬼子就駭人聽聞,幾乎難以置信。只是很難理解,既然這是在戰爭開始時,弗朗索瓦絲賦予「德國鬼子」這個詞以何種神秘可怕的含義,而她說出這個詞時又帶有懷疑的神色。因為懷疑德國人是罪犯可能確實沒有道理,但從邏輯的觀點來看,這種懷疑並不包含著矛盾。但是,既然德國鬼子這個詞在大眾語言中的意思正是德國人,怎麼能懷疑他們是德國鬼子呢?也許她只是用間接引語來複述她當時聽到的過火的話,這些話特別強調了德國鬼子這個詞。)「我相信了所有這些,」她說,「但我剛才在想,我們是不是和他們一樣也是壞蛋。」這種褻瀆神明的想法是管家陰險地給弗朗索瓦絲培養出來的,但看到自己的女伴對希臘國王康斯坦丁有某種偏愛,就不斷對她說,在國王作出讓步之前,我們一直不給國王吃東西。因此,國王遜位使弗朗索瓦絲十分激動,她甚至說:「我們並不比他們好。要是我們在德國,我們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不過,在這幾天中,我很少見到她,因為她常去表兄弟家。有一天,媽媽在對我談起她的那些表兄弟時說:「你要知道,他們比你還要有錢。」然而,人們已經看到,這種如此美好的事那個時代在全國是如此常見,如果有一個歷史學家使這種事永遠流傳下來,那麼它就會證明法國的偉大、它的偉大精神和它符合聖安德烈教堂的偉大,展現這種偉大的既有後方這麼多倖免于死的老百姓,也有在馬恩河戰役中陣亡的士兵。弗朗索瓦絲的一個侄子在渡船貝裡村①被打死,這個侄子也是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的侄子,她的表兄弟過去是大咖啡館的老闆,發財後早已退隱。可他被打死了,這個沒有財產的小咖啡館的老闆,他在二十五歲時應徵入伍,留下他年輕的妻子獨自管理小咖啡館,而他還以為過幾個月就會回來的。他被打死了。於是人們看到了下面的事。弗朗索瓦絲那些百萬富翁表兄弟,同這個年輕的婦女,即他們侄又不要賺一個子兒;每天上午六點,百萬富翁的妻子,一位真正的夫人,穿得同「她的吧女」一模一樣,準備幫助自己的侄媳婦和表弟媳婦。將近三年以來,她們就這樣洗杯子、端飲料,從早上一直幹到晚上九點半,連一天也不休息。在這本書中,沒有一件事不是虛構的,沒有一個人物是「真實的」,全是由我根據論證的需要而臆造的,但我應該在讚揚我的國家時說,只有弗朗索瓦絲那些為幫助無依無靠的侄媳婦而離開退隱地的百萬富翁表兄弟,只有那些人才是實際存在的人。我確信他們的謙虛不會因此而受到損害,也因為他們決不會讀到這本書,既然不能列舉其他許多想必作出同樣的事情並使法國得以倖存的人們的姓名,我就懷著孩提般的喜悅和深深的激情,在此寫出他們真實的姓:他們的姓是十分法國化的,叫做拉裡維埃。曾經有過幾個遠離火線工作的卑鄙軍人,就象我在絮比安那兒看到的那個穿無尾常禮服的蠻橫青年,他們唯一關心的事是能否在十點半得到萊翁,「因為他在市里吃午飯」,如果有過這樣的人,那麼他們已被聖安德烈不可勝數的全體法國人贖救,已被我認為能同那些拉裡維埃媲美的所有崇高的士兵贖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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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917年4月16日,法軍在該村附近首次使用坦克作戰。

  管家為了煽風點火,增加弗朗索瓦絲的不安,就把他找到的一些老掉牙的《大眾讀物》拿給她看,在這些刊物(是戰前出的幾期)的封面上畫著「德國皇室」。「這就是我們明天的主子」,管家指著「威廉」對弗朗索瓦絲說。她睜大眼睛,然後指著威廉旁邊的那個女人說:「這是女威廉!」

  我離開巴黎的時間因一則消息而推遲,這消息使我感到悲傷,我因此在一段時間裡無法啟程。我獲悉的是羅貝爾·德·聖盧的噩耗,他是在返回前線的第三天,在掩護他的士兵們撤退時被打死的。從未有人象他那樣沒有老百姓的那種仇恨(至於皇帝,他出於特殊的、也許是錯誤的原因認為,威廉二世與其說想發動戰爭,不如說想阻止戰爭的爆發)。他也不恨德語的特有表達方式:六天前,我聽到他嘴裡說出的最後幾個詞,是舒曼一個歌曲開頭的幾個詞,他在我的樓梯上用德語對我哼著這些詞,以至我因為鄰居的緣故不讓他哼。他因極其良好的教育而習慣于他的行為中清除任何讚揚、任何斥駡和任何空話,因此他在敵人面前,猶如在應徵入伍時那樣,沒有說出本來可以保住他性命的話,而是在他人面前抹去自己,其象徵是他的所有舉止,乃至他關上我馬車車門的舉止,每當我走出他的家門,他就不戴帽子送我出來。好幾天,我都關在房間裡想念他。我想起他第一次來到巴爾貝克的情景,他當時身穿微白的毛衣,暗綠色的眼睛如大海一樣變動,他穿過大廳,大廳同玻璃朝向大海的大餐廳相連。我想起這個我當時感到與眾不同的人,想起這個我曾十分希望結交的朋友。

  這個希望的實現,超出了我所能想像的程度,但當時幾乎沒有使我產生任何樂趣,而到後來,我才瞭解到隱藏在這種優雅外表後面的所有大的優點以及其他的東西。所有這些,好的東西和壞的東西一樣,他每天都毫不吝惜地獻出,而最後一件東西是在進攻一條戰壕時獻出的,這是因為他慷慨,能用自己擁有的一切來為他人效勞,就象有一天晚上他奔向餐廳的長沙發,為的是不打擾我。總的來說我看到他的次數是那麼少,又是在各式各樣的地方,在各種不同的情況下,每次的間隔時間又是如此之長,如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裡,在裡夫貝爾咖啡館裡,在騎兵營地和在東錫埃爾的軍人晚餐時,在他打了一個記者耳光的劇院裡以及在蓋爾芒特親王夫人的府邸,但這只會使我對他的生產生更加強烈、更加清晰的印象,對他的死感到更加清醒的悲傷,我們對愛得很深的人們也往往沒有如此的印象和悲傷,這些人和我們一直有來往,所以我們在頭腦中保存的他們的形象,只是無數差別難以察覺的形象的一種模糊的平均值,而我們已得到滿足的友情,就不會象我們只是在並非由於他們和我們的緣故而沒有進行到底的會見中見到過片刻的人們那樣,對可能產生更加親密的友情抱有幻想,得不到這種友情只是因為沒有機遇。①我那天看到他戴著單片眼鏡在巴爾貝克的那個大廳裡跑,在我的想像中他十分高傲,在那天之後沒過幾天,我在巴爾貝克海灘上第一次看到另一個栩栩如生的形象,這個形象現在也只是存在於回憶的狀態之中,這就是阿爾貝蒂娜,她在這第一個晚上腳踩沙灘,對眾人都漠不關心,她在海邊猶如一隻海鷗。我很快就愛上了她,為了每天都能和她一起外出,我從未去看過在巴爾貝克的聖盧。但是,我同他交往的歷史,也為我有一段時間不再喜愛阿爾貝蒂娜提供了證明,我去東錫埃爾在羅貝爾身邊住了一段時間,是因為我憂鬱地看到我對德·蓋爾芒特夫人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他的一生和阿爾貝蒂娜的一生,這麼晚才為我熟知,而且都是在巴爾貝克,又是這麼快就結束了,這兩種生活差一點交織在一起;是他,當他看到年華的靈巧梭子在初看起來最不受束縛的我們回憶的經紗之間編織著緯紗時,我反復在想,是他,在阿爾貝蒂娜離開我之後,被我派去見邦當夫人的。後來發現,他們兩個人的生活都有一種我沒有懷疑到的類似秘密。聖盧的秘密也許比阿爾貝蒂娜的秘密給我帶來更多的悲傷,因為她的生活已同我毫不相干。但是,我無法消除痛苦的是,她的一生和聖盧的一生會如此短暫。她和他都因關心我而經常對我說:「您有病。」可現在他們死了,他們在戰壕前和河流中的最後形象,與他們最初形象的間隔時間是如此短暫,所以我可以將這兩種形象進行對照,而即使是阿爾貝蒂娜的最初形象,也只有在同海上日落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時對我才有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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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至於弗朗索瓦絲,她對德國人極其仇恨;這種仇恨只會因我們那些部長使她產生的仇恨而減弱。因此我不知道她更加希望興登堡死還是克雷孟梭死。——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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