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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二


  莫雷爾的法國血液在血管裡沸騰,猶如貢佈雷的葡萄汁發酵起泡一樣,他身在報社的辦公室,卻認為戰爭時期呆在辦公室裡沒有出息,所以最終投筆從戎,雖然維爾迪蘭夫人竭盡全力說服他留在巴黎。當然,她感到氣憤的是,德·康布爾梅先生在他這樣年紀仍留在參謀部裡,她在談到任何不去她家的人時說:「這個人是在什麼地方想出辦法躲起來的?」要是有人斷言這個人從第一天起就在第一線,她會毫無顧忌地回答說撒謊,或者也許是她沒有弄錯的習慣:「完全不是,他沒有離開過巴黎,他正在做一件事,這件事幾乎和陪一位部長散步一樣危險,這話是我對您說的,我對您打包票,我是通過一個看到他的人知道這件事的。」但是,對待那些常客卻並非如此,她不願讓他們上前線,認為戰爭非常「使人煩惱」,會使他們疏遠。因此,她進行一切活動使他們留下來,因為這樣她將會得到雙重的樂趣,一是同他們共進晚餐,二是當他們尚未到達或已經出發之時,使他們對無所事事感到沮喪。不過必須使她的常客同意這種圈套式的安排,她看到莫雷爾硬要這樣做感到遺憾,同他談了很久,但白費力氣:「不,您是在這個辦公室裡出力,而且比在前線用處更大。

  需要的是有用處,真正成為戰爭的一部分,並參加進去。有些人參加了進去,另一些人則是遠離火線工作的軍人。而您呢,您參加了進去,請您放心,大家都知道,沒有人會譴責您。」她在不同的情況下就是這樣,不過男人並非如此罕見,她也不必象現在那樣以女客為主,如果有一個男人失去了母親,她就會毫不猶豫地使他相信,他可以繼續出席她的招待會而不會有任何不便。「悲傷要放在心裡。您如果想去參加舞會(她是不舉辦舞會的),我會第一個勸您不要去,但在這裡,在我星期三的小聚會中或者在一個樓下包廂裡,無人會對此感到驚訝。人們十分清楚,您感到悲傷……」現在,男人更加罕見,喪事更加頻繁,甚至無須阻止他們出入社交界,戰爭就足以說明問題。維爾迪蘭夫人拼命拉住留下的那些男人。她想要使他們相信,他們留在巴黎對法國更有用處,就象過去她會對他們肯定地說,死者要是看到他們在娛樂會感到更加高興。不管怎樣,她的男客很少;也許她有時後悔自己同德·夏呂斯先生關係破裂,而且已無法重歸於好。

  但是,如果說德·夏呂斯先生和維爾迪蘭夫人不再進行互訪,維爾迪蘭夫人卻繼續接待客人,而德·夏呂斯先生則繼續尋歡作樂,仿佛一切都沒有改變,只是有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小區別。例如,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戈達爾現在參加招待會時身穿《夢幻島》中的上校軍裝,相當象一位海地海軍上將的軍裝,呢料上有一條天藍色的寬綬帶,使人想起「瑪利亞的子女們」的綬帶;德·夏呂斯先生過去喜愛成年男子,由於他現在所在的城市中成年男子都已銷聲匿跡,他就象某些法國人一樣,那些人喜歡在法國的女人,並住在殖民地裡:他迫不得已,先是養成了玩男孩的習慣,後來開始喜歡男孩。

  不過,這些特點中的第一個特點相當迅速地消失了,因為據報上說,戈達爾不久便「面對敵人」而死,雖說他沒有離開過巴黎,實際上是因年老過於勞累,不久以後維爾迪蘭先生也隨之而去,他的死只使一個人感到悲傷,據說此人就是埃爾斯蒂爾。我曾以一種可以說完美無缺的觀點研究過他的作品。但是,隨著年事漸高,他迷信地把自己的作品和曾經為他提供模特兒的社會聯繫起來;通過印象的煉金術,社會在他的筆下變成了藝術作品,為他提供了公眾和觀眾。他越來越象唯物主義者那樣相信,美的顯著部分存在於事物之中,所以他先是把埃爾斯蒂爾太太看作他曾在自己的繪畫中和一些掛毯中追求過、喜歡過的有點粗俗的美的典型,而維爾迪蘭先生的去世,使他看到社會背景,即行將消失的背景——同作為該背景組成部分的時裝式樣的過時一樣迅速——的最後一批殘餘中的一種隨之消失,這種殘餘可以扶植一種藝術,證明其可靠性,猶如法國大革命在摧毀十八世紀的優雅時,可以使一位遊樂圖的畫家感到難過,或是蒙瑪特爾高地和烘餅磨坊的消失,會使雷諾阿感到傷心;但是,維爾迪蘭先生的去世,尤其使他看到一雙眼睛和一個頭腦的消失,它們曾對他的繪畫作過最為中肯的評價,他的繪畫可以說是以令人喜歡的回憶這種狀態存在於它們之中。也許已經出現一些同樣喜愛繪畫的年輕人,但他們喜愛的是另一種繪畫,他們不象斯萬那樣,不象維爾迪蘭先生那樣,得到過惠斯勒有關情趣的忠告,得到過莫奈有關真實的建議,這些忠告和建議能使他們正確評價埃爾斯蒂爾。因此,聽到維爾迪蘭先生的噩耗,埃爾斯蒂爾感到更加孤獨,雖說多年來他和維爾迪蘭先生並不和睦,對他來說,這猶如他作品中的一點美,隨著宇宙中存在的一點對這種美的意識的消失而黯然失色。

  至於德·夏呂斯先生在尋歡作樂方面的變化,則仍然是斷斷續續的:他同「前線」保持著大量通信,因此並不缺少相當成熟的休假軍人。

  我過去相信別人說的話,當聽到德國、保加利亞和希臘依次聲明自己的和平意願時,我真想相信這些話。但是,自從同阿爾貝蒂娜和弗朗索瓦絲一起生活以來,我已習慣於猜測她們沒有明言的想法和計劃,所以我不讓威廉二世、保加利亞的費迪南和希臘的康斯坦丁用任何冠冕堂皇的話來欺騙我的本能,我的本能可以猜到他們中任何一個策劃的陰謀。我同弗朗索瓦絲和阿爾貝蒂娜的爭吵,當然只是私人間的爭吵,只會涉及一個人這樣的小小精神細胞的生活。但是,存在著動物的軀體和人類的軀體,即細胞的組合,每個組合對於一個細胞來說猶如勃朗峰那樣高大;同樣,也存在著個人的有組織的巨大集合體,稱之為民族;集合體的生活只是在擴大作為組合成分的細胞的同時重複細胞的生活;誰不能理解細胞生活的秘密、反應和規律,誰在談論民族之間的鬥爭時就只能空話連篇。但是,如果有人掌握這些個人的心理狀態,那末,這些由個人聚集起來的巨大群體在發生衝突時就會在他的眼裡呈現出一種美,這種美要比只是由兩個性格剛強的人進行衝突而產生的鬥爭更為強烈;他將以這樣的比例看到它們,如同一群纖毛蟲看到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軀幹,而裝滿一個放在旁邊的一立方毫米的容器,需要的纖毛蟲多達一萬多條。這就是近來法國的偉大形象和德國的形象,法國的形象連四周都充滿幾百萬個各式各樣的小多邊形,德國的形象則充滿更多的多邊形,這兩個形象之間具有這些爭吵中的兩種。

  因此,從這個觀點來看,德國的軀幹和法國的軀幹、協約國的軀幹和敵人的軀幹的表現,在某種程度上如同個人一般。但是,它們相互進行的打擊,是受一種不可勝數的拳擊的支配,聖盧曾對我闡述這種拳擊的原則;因為即使把它們看作人,它們仍然是個人的巨大集合體,所以爭吵就具有廣泛而壯麗的形式,猶如波濤萬千的海洋在翻騰,試圖衝垮一排百年的懸崖峭壁,猶如巨大的冰川,企圖以毀滅性的緩慢移動,摧毀與它們鄰接的山坡。儘管如此,對於在這個故事中出現過的許多人來說,生活仍以幾乎相同的面貌繼續,對於德·夏呂斯先生和維爾迪蘭夫婦來說尤其如此,仿佛德國人並沒有離他們這樣近,正如一直威脅著的危險,雖說現在未被消除,但我們如果不去想它,就會完全對此無動於衷。通常,人們去尋歡作樂時決不會想到,如果使其孱弱、減少活力的作用一旦中止,纖毛蟲的繁殖就會達到頂點,即在幾天之內激增到幾百萬,從一立方毫米增大到一個比太陽大一百萬倍的體積,同時摧毀了我們賴以生存的所有氧氣和物質,這樣就不再有人類,不再有動物,不再有地球,或者沒有想到,一種無法彌補、十分可能發生的災難,在太空中將由不斷進行的激烈活動來決定,這種活動被太陽表面的不變性所掩蓋:他們忙於自己的事情,無暇考慮這兩種世界,一種世界太小,另一種世界又太大,所以他們沒有看到因他們而籠罩在我們周圍的宇宙危險。

  就這樣,維爾迪蘭夫婦舉辦晚宴(不久之後由維爾迪蘭夫人一人舉辦,因為維爾迪蘭先生在不久後去世),德·夏呂斯先生則尋歡作樂,並沒有想到德國人——德國人確實因一道不斷更新的血的屏障而留在原地——離巴黎只有一小時汽車的路程。然而,後來有人說,維爾迪蘭夫婦想到了這點,因為他們有一個政治沙龍,每天晚上在沙龍討論形勢,不僅討論陸軍的形勢,而且討論海軍的形勢。他們確實想到那些一個團一個團被殲、旅客隨之遭殃的大屠殺;但是,一個相反的運算大量增加與我們福利有關的事物,又用一個極大的數字來除以與我們福利無關的事物,以致幾百萬無名氏的死亡幾乎沒有使我們受到觸動,即使有所觸動,也不象穿堂風那樣令人不快。維爾迪蘭夫人患偏頭痛,因不再有羊角麵包可以浸泡在她的牛奶咖啡裡而感到難受,她終於讓戈達爾開了處方,使她能在我們曾談到過的某家飯店裡買到羊角麵包。從當局那兒得到這種處方,幾乎同一位將軍的任命一樣困難。早晨她又拿起第一隻羊角麵包,只見報上敘述盧西塔尼亞號①沉沒的經過。她一面把羊角麵包浸泡在牛奶咖啡裡,一面用手指輕輕彈著她的報紙,使報紙能全部打開,又不必移動那只浸泡麵包的手。她說:「多可怕!這比最可怕的悲劇還要可怕。」但是,所有這些溺水者的死亡,在她眼裡想必已縮小到原來的十億分之一,因為她嘴裡塞滿麵包在發表悲痛的感想,臉部卻浮現出心滿意足的表情,這種表情也許是因治偏頭痛的良藥羊角麵包的味道而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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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盧西塔尼亞號是英國班輪,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被德國潛艇擊沉,間接促使美國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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