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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二


  但薩士拉夫人就象那些盲人,總不把眼睛轉向應該看的地方,她的視線不是停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正用餐的那張桌子上,而是往餐廳的另一個地方搜尋:

  「她大概已經走了,在您說的地方我看不到她。」

  她一直在搜尋、追捕著她既憎恨又愛慕而且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佔據著她的想像的那個幻影。

  「怎麼不在,在第二張桌子。」

  「可能我們不是從同一張桌子數起的。按我的數法,第二張桌子那裡,在一位老先生旁邊,只坐著一個矮個兒駝背女人,臉紅紅的,醜得嚇人。」

  「正是她!」

  與此同時,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讓德·諾布瓦先生請福格希親王坐下後,三人之間開始了一場愉快的談話,他們談論政治,親王宣稱他對內閣的命運問題並不關心,並說他在威尼斯還要待一個多星期。他希望等他回去時內閣危機已經避免。福格希親王起初以為德·諾布瓦先生對這些政治問題不感興趣,因為這位在此之前曾如此激烈地表明自己的政見的先生,突然沉默得幾乎象天使,倘若他重新發出聲音,那沉默似乎只可能化為門德爾松①或塞紮爾·弗朗克②的純潔而憂傷的樂曲。親王還以為這種沉默是出於一個法國人不願在意大利人面前談論意大利的事的審慎態度。親王的猜想完全錯了。在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沉默和冷漠的神情不是審慎的標誌而通常是他對重大事件進行干預的前奏。我們已經看到,侯爵覬覦的正是君士坦丁堡的職位,條件是德國問題必須先行解決,為此他打算對羅馬內閣施加壓力。侯爵認為,只有一個出自於他的具有國際影響的行動才不愧為他的外交生涯的圓滿結束,甚至可能是新的榮譽和他從不想放棄的艱難職務的開始。因為衰老首先從我們身上奪走的是行動的能力而不是欲望。只是到了第三階段,那些活到很老的人才不得不象放棄了行動一樣放棄了欲望。他們甚至不再參加無聊的競選,比如競選共和國總統,而早先他們卻曾不止一次地力圖取勝。如今他們只滿足於外出、吃飯、看報,他們人還活著,但原來的自我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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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門德爾松(1809—1847),德國作曲家。
  ②塞紮爾·弗朗克(1822—1890),法國作曲家和管風琴演奏家。


  為了讓侯爵不感到拘束,並表明自己把他視為同胞,親王跟他談起現時內閣會議主席的幾個可能的接班人,這些接班人的任務將是艱巨的。福格希親王舉了20多個在他看來可以當部長的人名,而那位往日的大使則一動不動地聽著,眼皮半耷拉在藍色的眼珠上,最後他突然打破沉默說出一句話,這句話將成為20年裡所有大使館的談資,乃至後來當人們已經把它忘了的時候,還被某個署名為「一個知情人」或「見證人」或「馬基雅維裡」①的人物在某個報紙上舊事重提,而且正因為原來已被遺忘,才有重新引起轟動的效果。話說福格希親王剛剛在這位象聾子一般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大使面前提了20多個名字,突然德·諾布瓦先生微微抬起頭,用他以往那些最有影響的外交談話的形式,只是這次更大膽,也不象以往那麼簡短,他狡黠地問:「難道沒有一個人提喬利蒂②的名嗎?」一聽這話福格希親王頓時明白自己原來的判斷錯了;他聽見了來自天堂的低語。隨後德·諾布瓦先生便天南海北地談起來,也不怕吵了別人,正象當巴赫的一首美妙絕倫的詠歎調最後一個音符一奏完,聽眾就開始毫無顧忌地高聲說話,或去存衣間取出自己的衣服。使他這種前後判若兩人的表現更為突出的是,他還請求親王如有機會謁見國王和王后陛下,一定要代他恭致敬意,這是人們動身前說的一句話,相當於一場音樂會結束時有人大聲喊「貝盧瓦路的馬車夫奧古斯特」。我們不清楚福格希親王當時的確切感想是什麼。他聽到「喬利蒂呢,沒有一個人提他的名嗎?」這句名言後一定無比高興。因為德·諾布瓦先生身上最閃光的優點雖然因年邁而變得黯淡和紊亂,但他的「大無畏氣概」卻隨著年齡而日臻完美,一如某些老年音樂家,其他方面都走下坡路,但到生命結束時卻在室內音樂的演奏技巧上達到前所未有的爐火純青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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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馬基雅維裡(1469—1527),意大利政治家,後泛指一切為達到政治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②喬利蒂(1842—1928),意大利政治家,1908—1914年曾連續擔任內閣會議主席。


  總之,本來打算在威尼斯呆半個月的福格希親王當天就回了羅馬,並且幾天後為產業的事受到國王的接見,我想前面已經說過,就是親王在西西里擁有的產業。內閣苟延的時間比人們想像的要長些。內閣倒臺後,皇上就為給新內閣物色一個合適的首腦多方徵求了國務活動家們的意見。然後他召來喬利蒂先生,後者同意出任內閣總理。三個月後,一家報紙記敘了福格希親王和德·諾布瓦先生的會晤。報上轉述的兩人之間的談話與我們轉述的一樣,不同之處在於報上寫的是「他帶著人們熟悉的那種狡黠而優雅的微笑說」,而不是「德·諾布瓦先生狡黠地問」。德·諾布瓦先生認為對一個外交家來說「狡黠地」這個詞已經夠有爆炸力的了,而這種添油加醋的做法起碼是不合時宜。他曾請求法國外交部予以正式否認,然而外交部也窮於應付。因為自從那次會晤被披露報端以後,巴雷爾先生每小時向巴黎打好幾次電報,抱怨在奎裡納萊①有一個非官方的法國大使,並報告此事在整個歐洲引起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其實並不存在,但各國大使出於禮貌不便在巴雷爾先生聲稱大家對此事反感時否定他的說法。一向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巴雷爾先生把這種禮節性的緘默當成了同意。於是他立即打電報給巴黎:「本人與維斯孔蒂一韋諾斯塔晤談了一小時,云云。」他的秘書們忙得不可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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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奎裡納萊:最早是羅馬教皇夏天的居所,1870年開始成為意大利國王的王宮。

  不過德·諾布瓦先生有一家歷史悠久的法國報紙為他效忠,早在,1870年,當他在某個德語國家任法國公使時,這家報紙就曾為他幫過大忙。該報的文章(尤其是頭版頭篇不署名的文章)寫得非常精彩。可是當這頭版頭篇文章(在遙遠的過去被稱為「巴黎開篇」,現在不知為什麼稱為「社論」)寫得拙劣了,老是沒完沒了重複同一些字眼時,人們對它的興趣反倒比以前增強了百倍。當時每個人都激動地感到那篇文章是「受啟發」而寫的,也許是受德·諾布瓦先生的啟發,也許是另一位當代偉人。為了使讀者對意大利發生的事件預先有個概念,讓我們看看德·諾布瓦先生在1870年是如何利用這家報紙來為他服務的吧,大家也許會覺得他此舉徒勞無益,因為戰爭終究還是爆發了;德·諾布瓦先生自己卻認為此舉卓有成效,因為他認為萬事首先要作好輿論準備乃是一條公理。他那些字斟句酌的文章頗象對一個病人的樂觀的估計,而緊接著病人卻一命嗚呼了。舉例說吧,1870年宣戰前夕,當戰爭總動員已接近完成時,德·諾布瓦先生(自然是躲在暗處)認為有必要給那家有名的報紙寄去下面這篇社論:

  「在權威人士中間,占上風的意見似乎認為,自昨天下午三四點鐘以來,局勢可以被看作是嚴重的,就某些方面而言,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危急的,當然,還未到令人驚慌的程度。德·諾布瓦侯爵先生可能已與普魯士公使進行了多次晤談,以便本著堅定而和解的精神,極其具體地研究現存摩擦——倘若可以這麼講——的種種原因。遺憾的是在本文付印時,我們尚未得到兩位公使就尋求一個可作為外交文本基礎的形式達成協議的消息。」

  最新消息:「消息靈通人士滿意地獲悉,普法關係似乎稍有緩和,德·諾布瓦先生可能在『菩提樹下』①會見了英國公使,並與之晤談了20分鐘左右,人們對此事會予以特別重視,並認為這是一個令人滿意的消息。」(在「令人滿意的」一詞後面加了個括號,括號中是相應的德語詞:befriedigend。)然而次日社論寫道:「儘管德·諾布瓦先生行事靈活,而且公眾一致讚譽他善於巧妙而有力地維護法國不受時效約束的權利,但兩國關係的破裂可以說已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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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東柏林市區的一條林蔭大道。

  在這樣一篇社論後面報紙不能不附幾則評論,不用說,這些評論也是德·諾布瓦先生寄去的。大家可能已經從前面幾頁裡注意到,「條件式」①是這位大使在外交文字裡特別喜歡使用的語法形式。(不寫「據說人們特別重視」而寫「人們可能特別重視」。)但他也同樣喜歡用直陳式現在時,但不是用這一語法形式通常的意義,而是用它在古法語中的祈願式意義。社論下面的評論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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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語動詞的一種語式,表達不肯定或婉轉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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