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三六


  再回到安德烈的那次來訪。她向我披露了她和阿爾貝蒂娜的關係後又說,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主要原因是顧忌她那一夥女友們以及別的姑娘看見她住在一個未和她結婚的青年男子家裡會怎麼想:「我很清楚她是住在您母親家裡。不過這也一樣。您不瞭解姑娘們的天地裡是怎麼回事,她們互相隱瞞些什麼,她們多麼害怕別人的議論。有些姑娘和青年男子在一起時不苟言笑,就因為這些男人認識她們的女友,她們深怕有些事情被傳出去,可就是這些姑娘,我在偶然的機會發現她們完全是另一副樣子,當然她們很不情願人家看到這一點。」安德烈對這夥姑娘們的一言一行的動機似乎了如指掌,若是在幾個月前她的這套學問對於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她的話也許足以說明為什麼阿爾貝蒂娜後來在巴黎委身於我,而在巴爾貝克卻執意不從,就因為在巴爾貝克我常見到她的女友們,當時我還荒唐地以為這是我和她親近的有利條件。也許她見我對安德烈有過某些信任的表示,或是我失之魯莽,把阿爾貝蒂娜去大旅社過夜的事告訴了安德烈,使得一小時之前還準備讓我求歡,並把我的求歡看得再自然不過的阿爾貝蒂娜一下子改變了態度,揚言要拉鈴喊人來。

  然而她跟別的很多人大概很隨便。這個想法又燃起了我的妒火,於是我對安德烈說有一件事我想問問她。「你們是在您祖母那幢不住人的房子裡幹這種事的嗎?」「噢!不是,從來沒有,在那兒我們會被打擾的。」「是嗎,可我還以為,似乎……」「再說,阿爾貝蒂娜特別喜歡在野外幹這種事。」「在哪裡?」「早先,她沒時間去很遠的地方時,我們常去朔蒙高地,她知道那兒有一座小屋,有時在樹底下,反正沒人;有時在小特裡亞農①的石洞裡。」「您瞧,叫人怎麼相信您呢?不到一年以前,您對我發誓說在朔蒙高地什麼也沒幹。」「那時我怕您難過。」我在前面說過,我認為(不過是很久以後),倒是第二次,也就是她對我坦白的那天,安德烈才是有心讓我難受。假如我還象從前那麼愛阿爾貝蒂娜,那麼在安德烈講這番話的時候,我就該立刻想到這一點,因為我會有這種需要。然而當時安德烈的話引起我痛苦的程度還不足以使我感到必須立刻把這些話看成是謊言。說到底,如果安德烈說的是真話(起先我對此也不懷疑),那麼在見過那麼多形形色色的阿爾貝蒂娜的表像以後,我所發現的真正的阿爾貝蒂娜與第一天出現在巴爾貝克海堤上的阿爾貝蒂娜並沒有多大區別,當時我就看出她是個喜歡吃喝玩樂的姑娘,後來她讓我陸續看到了她的多種側面,正如當我們逐漸走近一座城市時,它的建築物的佈局在我們眼前不斷變化,以至後來在遠處唯一能看到的宏偉的主建築反顯得矮小、遜色了,待到我們熟悉這座城市並能正確評價它時,就會發現,它的真正比例正是我們第一眼看到的遠景所呈現的比例,至於我們走過的其餘部分,只不過是一切存在物為抵禦我們的視覺而建造的一道又一道的防線,我們必須忍著極大的痛苦,越過這一道道防線才能到達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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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裡亞農,造在凡爾賽公園內的兩座花園,大特裡亞農建於1670年,小特裡亞農建於1762—1768年。

  再說,如果我不需要絕對相信阿爾貝蒂娜的清白是因為我的痛苦已經減弱,那麼反之亦然,我不為安德烈透露的真情過分痛苦,是因為近來,我原先苦心樹立起來的認為阿爾貝蒂娜白璧無瑕的信念已漸漸地、不知不覺地被一直存在於我頭腦中的、認為阿爾貝蒂娜有過失的信念所代替。我不再相信阿爾貝蒂娜純潔清白,是因為我不再有這個需要,也不再有強烈的願望去相信。然而正是願望產生信念,我們通常意識不到這一點,因為大部分產生信念的願望都與我們自身共存,只有到我們生命終止時才結束,——但促使我相信阿爾貝蒂娜清白無瑕的願望要作別論。那麼多證據證實了我的最初看法,我卻不信,寧願傻裡傻氣地相信阿爾貝蒂娜的幾句話。為什麼相信她了呢?因為謊言是人類必不可少的東西,在人的生活中它起的作用與人類對享樂的追求所起的作用也許同等重要,而且前者受後者支配。人們說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享樂,或自己的榮譽,如果享樂被張揚出去會損害榮譽的話。人們一輩子都在撒謊,甚至對愛自己的人,尤其對愛自己的人,也許僅僅對愛自己的人撒謊。因為唯有這些人讓我們為自己的享樂擔驚受怕,而且我們也只希望得到這些人的敬重。我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有罪過,後來只因我的願望調動了我的智力去懷疑這一信念,才把我引入了歧途。我們生活在電和地震的徵象中間,也許必須竭誠盡力加以解釋才能瞭解那些符號的真實意義。毋用諱言,不管安德烈的話多麼使我悲傷,我仍然覺得,現實最終與我的本能最初的感覺相吻合,要比現實與後來因我的怯懦而在我身上占上風的盲目樂觀相吻合更好些。

  我寧願生活跟上我的直覺。何況,我在海灘上的第一天就憑直覺認為那群少女是狂亂的肉欲和道德敗壞的化身,還有,當我看到阿爾貝蒂娜的女教師把這個狂熱的姑娘帶回小別墅,如同人們把一頭野獸推進籠子,而這頭野獸,不管表面現象如何,日後將誰也不能馴服,那天晚上看到這一幕時我也有一些直覺,我的這些直覺與布洛克向我指出大地上欲望普遍存在(這使大地在我眼前顯得無比絢麗,使我在每次散步、每次邂逅時都禁不住心靈震顫)時所說的話不正相一致嗎?這些最初的直覺,我現在才再度與它們相逢,並發現它們已得到證實,不管如何,這樣也許對我更為有利,而在我愛戀著阿爾貝蒂娜的時候,它們卻會引起我過分的悽楚。值得慶倖的是這些直覺只留存下一點痕跡,那就是我對一些我看不見但卻不斷在我身邊發生的事情的恒久揣測,也許還留下了另一種痕跡,它先於前一種,也比前一種更博大,那就是我的愛情本身。事實上,我不顧理智的否定,選擇了阿爾貝蒂娜,愛她,難道這不意味著瞭解她,連同她的所有醜惡之處嗎?而且即便在猜疑心偃旗息鼓的時刻,難道愛情不是猜疑的持續和它的一種轉換形式嗎?既然欲望總是把我們引向與我們最為對立的東西,迫使我們去愛那給我們帶來痛苦的東西,那麼愛情難道不是戀人的洞察力的一種證明,連戀人自己也難以理解的一種證明嗎?一個人的魅力裡,他(她)的眼睛、嘴巴、身段裡必然含有令我們感到陌生、並能使我們極其不幸的一些成份,當我們感到被這個人吸引並開始愛他(她)時,就意味著不管我們把他(她)說得如何純潔無邪,我們已經看出他(她)身上以另一種形式表現出來的背信棄義和種種過失了。

  就這樣,為了吸引我,某個人身上有害的、危險的、置人於死地的成份體現為魅力,也許,這魅力與隱秘的毒素之間的因果關係比毒花的繁茂誘人與它的毒性汁液之間存在的因果關係更為直接?我常對自己說,也許正是阿爾貝蒂娜的同性戀行為——我日後痛苦的根源——使她具有那種和善而直率的舉止,這舉止讓人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和她可以象和男人一樣保持忠實而無拘無束的同伴關係,同樣,類似的毛病使德·夏呂斯先生變得象女性那樣敏感和聰穎。戀人在最盲目的時候仍有洞察力,其表現形式正是偏愛和柔情,所以在愛情上無所謂選擇不當,因為一旦進行了選擇,選擇總是不當的。「您到我家來約她的那個時期,你們去朔蒙高地散步嗎?」我問安德烈。「噢!不,自打她跟您從巴爾貝克回來以後,除了我告訴您的那一回,她再沒和我幹過任何那種事。她甚至不准我再對她談起這種事。」「可是,我的小農德烈,幹嗎還要撒謊呢?我通過一次十分偶然的機會(因為我從不想去打聽什麼),知道而且極其詳細地知道阿爾貝蒂娜又幹過這類事,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是在河邊,跟一個洗衣女工,就在她出事之前幾天。」「哦!也許是在離開您以後,這我就不清楚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能、也永遠不可能重新得到您的信任。」最後這句話使我心情沉重。接著我重又想到山梅花那晚的事,我記得大約半個月後,由於我妒忌的對象不斷改變,我曾問阿爾貝蒂娜她和安德烈是否發生過關係,她回答說:「噢!從來沒有,不錯,我很喜歡安德烈;我對她懷著深厚的感情,但是就象對自己的姐姐一樣,而且即使我有您懷疑的那種癖好,我可能找任何人也不會想到找她。我可以指任何東西向您發誓,指我姨媽,指我去世的母親的墳墓向您發誓。」我相信了她。她過去吞吞吐吐對我供認過一些事,後來見我對這些事並非無所謂便又矢口否認,然而即使這種前後矛盾沒有引起我的疑心,那麼我也該記得斯萬曾堅信德·夏呂斯先生的友情是柏拉圖式的,而且就在我看到男爵和裁縫在院子裡的那一幕的那天晚上,他還對我肯定這一點;我本該想到人間有兩個世界,一個在前面,另一個則隱藏在後面,前面那個世界由最正派、最誠實的人們所說的話構成,藏在它後面的那個世界則由這些人所做的事構成,因此,當您聽到一個有夫之婦在談到一個年輕男子時對您說:「哦!我和他很要好,這事千真萬確,不過我們的友情是很清白、很純潔的,我可以拿我死去的雙親發誓。」您應該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肯定說,這位太太很可能剛從盥洗間出來,她每次和那個年輕人幽會後便匆忙跑進去沖洗,以免懷上孩子。山梅花的事使我傷心得要命,而且正如阿爾貝蒂娜所認為、所說的那樣,我變得陰險了,開始恨她了;尤其是她那些出人意料的、令我思想上無法接受的謊言。一天她告訴我說她去過一個航空兵營,她是飛行員的朋友(大概是為了轉移我對女人的懷疑,她以為我對男人會妒忌得輕些),她還說那位飛行員以及他對她表現的那份畢恭畢敬使安德烈如此心馳神往,以至安德烈希望飛行員帶她乘飛機兜兜風,當時的情景真有趣。然而這完全是七拼八湊編出來的故事,安德烈從來沒去過那個航空兵營。這類謊話,不勝枚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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