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二七


  我手中拿著的不是某一份報,而是一萬份報中的任意一份;這文章不只是我寫的文章,它是我寫的而且被所有人閱讀的文章。為了正確估計此刻在別人家裡發生的現象,我必須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報紙的一個讀者的身份來讀這篇文章,這不僅是我寫的東西,在眾多人的思想裡,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徵。因此,我必須暫時不作為作者而作為報紙的任意一位讀者來讀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個令人擔憂的問題:不知道報上有這篇文章的讀者會讀到它嗎?我漫不經心地展開報紙,仿佛自己就是這樣一位讀者,臉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報上有些什麼,並急於要看看社會新聞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開那篇文章(為了做得逼真,也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時數數故意數得特別慢),可是文章特別長,我的目光掃過時免不了掛住一段。不過,看到頭版文章的人,乃至閱讀它的人,很多並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說不出昨天報上頭版的文章是誰寫的。此時我便下決心,今後凡是頭版的文章都要讀,還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騙情婦是為了相信情婦對他也是忠實的,我傷心地想,今後我對別人的文章的關心並不一定能,事實上也沒有能強使別人對我的文章回報以關心。再說還有外出打獵的人,以及一大早就離開了家的人,話說回來,總還有幾個人會讀它。於是我學著這些人的樣子,開始閱讀了。

  儘管我知道很多讀這篇文章的人都會認為它令人厭煩,但是我卻覺得,我閱讀時在每個字裡看到的東西都躍然紙上,我不能相信,別人睜開眼不會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為我以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讀者領會,其實,後者頭腦裡形成的是另一種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為他們講的話將一毫不差地沿著電話線傳過去的人們一樣天真;就在我想作為任意一個讀者時,我的思想卻按作者的方式重複著我的文章的讀者們將要做的工作。如果說德·蓋爾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歡的某個句子,他卻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輕忽的某一感想。同樣,前一個讀者棄而不讀的部分可能會有另一個讀者去拜讀,這樣,整篇文章就會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對自己產生懷疑,而且也不再需要為自己的文章辯護了。實際上,不管多麼出色的文章,其價值就象議會報告中的某些詞句一樣,部長說的「我們走著瞧」這幾個字不過是下面這句話的一部分,也許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這句話應該是:參議院主席,內務和宗教部長說:「我們走著瞧吧。」(極左派熱烈歡呼。中間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幾個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結尾比句子中間部分美,與開頭亦很相稱)。

  新聞文學的美一部分在於它對讀者所產生的影響,這是這類文學的先天性缺陷,名氣很大的《星期一》週刊也未能倖免。文章好比集體創造的一尊維納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於只看到一隻殘缺的胳臂,因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讀者頭腦中實現和完成的。但由於人群,不管多麼優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藝術家,所以他們給文章打上的最後印記總有點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聖伯夫可能想像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帶有高大圓柱的床上讀他發表在《立憲報》上的文章,並且很賞識某個漂亮句子,這個句子他自己也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認為要擴大他的專欄文章的影響就必須往文章裡塞進很多這樣的句子,那麼也許這句話永遠也寫不出來。榮譽勳位管理會總管大概也在看這篇文章,而且稍後去拜訪他的摯友時會跟她談起。身著灰色長褲的德·諾阿耶公爵晚上用車來接他時會告訴他社交界對此文的看法,除非在這以前他已從德·阿布維爾夫人的短簡中瞭解到這些看法。既然我對自己的懷疑建立在一萬個人對我的贊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閱讀那篇文章時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華方面的希望,其程度與我僅為自己閱讀而寫這篇文章時對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時此刻對很多人來說,我的思想——或者,對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們來說,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僅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現,以及對我這個人的聯想,並且是美化了的聯想——在他們頭上閃耀,把他們的思想染成了曙色,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戶上同時升起的粉紅曙光更使我渾身充滿力量和得勝的喜悅①。因此,這令人鼓舞的閱讀一結束,原來沒有勇氣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讀一遍,但並不象人們對自己過去寫的一篇文章,認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決定叫弗朗索瓦絲再去買若干份,就說是為了送給朋友們,其實是為了親手觸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這一神奇現象,同時可以假設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剛打開《費加羅》,這樣我就可以在另一份報紙上讀到同樣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沒去看望德·蓋爾芒特夫婦了,我將去拜訪他們,借此機會通過他們瞭解人們對我的文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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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就在我儘量作為任意一名讀者的時候,我看到布洛克、德·蓋爾芒特夫婦、勒格朗丹、安德烈、還有某某先生從每句話裡找出它們包含的形象,於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讀這篇文章。但是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個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對我最為有利的對立面,我雖然以作者的身份讀它,卻以讀者的身份來評判自己,因而我沒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達的完美境界與實際文章相對照時會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寫那些文章時,它們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麼蒼白,和我對事物和諧而明晰的看法相比顯得那麼複雜和晦澀,而且充滿我不知如何填補的空白,因此,當時讀這些文字對我來說簡直是一種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和無可救藥地缺乏才華。但是現在,由於我竭力把自己作為讀者,就把評判自己這一痛苦責任推卸給了別人,至少在讀我寫下的東西時,能夠將我原來想表達的東西一筆勾銷。我一面讀,一面儘量使自己相信這是另外一個人寫的。於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詞——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們與我原來想寫的相比是一個失敗——都以它們的光彩、它們的新穎、它們的深邃使我陶醉。當我感覺到某處是明顯的敗筆時,我就躲避到對文章讚歎不已的任意讀者這一身份後面,並對自己說:「算了!一個讀者怎麼能覺察這個欠缺呢?不錯,這兒可能缺了點什麼,可是,要是他們不滿意那真叫見鬼了!就現在這樣,妙語連珠之處已經夠多的了,比他們通常讀到的要多。」——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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