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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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如果說人們在回復到起初的漠然狀態之前,免不了要以終點為起點逆向走完愛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線卻不一定與去時完全一樣。兩條路線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不是直線,因為愛情與遺忘的進展都無一定之規。但它們不一定取同樣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終點時分四個階段,我記得特別清楚,大概是因為在這幾個階段我發現了一些游離于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之外的東西,或者,至少可以說,如果這些東西和我的愛情之間有某種關係,那只是因為在一次難忘的愛情誕生之前,我們心靈裡已存在著某種東西,它們與愛情發生聯繫,或者滋養愛情,或是抗拒愛情,或者在我們慣於思考的理性看來它們是愛情的反襯或寫照。

  第一個階段開始于初冬一個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諸聖瞻禮節,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樹林,一面憂傷地重溫阿爾貝蒂娜回到巴黎後從特羅卡特羅來找我的情景,因為那天也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只是這天阿爾貝蒂娜已不在我身邊。我的回憶是憂傷的,但也並非沒有樂趣,因為我好似在用淒涼的小調重新奏出逝去的時日的主題曲,沒有弗朗索瓦絲的電話,沒有阿爾貝蒂娜前來陪伴,連這也不是什麼不利的事,只不過我必須把回憶中的有關內容從現實中抽掉,結果反而給這一天塗上了某種傷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為那不復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壓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紋。我輕輕哼著凡德伊奏鳴曲中的幾個樂句,而且想到阿爾貝蒂娜曾多次為我彈奏過這個曲子時也不太悲傷,因為所有我對她的回憶幾乎都已進入第二化學狀態,不再給心靈造成令人憂慮的壓迫感,而是帶來一絲溫馨。有些樂段是她彈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彈奏到這裡總要發些我當時認為挺有意思的感歎,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著這些樂段時便會想:「可憐的孩子。」但並無傷感之情,只是給這些樂段增添了一種價值,可以說是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畫像,畫兒本身已經很美,後來杜·巴裡夫人②想讓國王吃驚,下令把這幅畫列為國家收藏品,於是它的價值就更高了。那個小小的樂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為一個個不同的小節,飄飄嫋嫋,過了一會兒才餘音散盡,這時對我來說,消失的並不是阿爾貝蒂娜的使者,但對於斯萬,意義就不一樣。小樂句在我心中和在斯萬心中所喚起的聯想不盡相同。使我更為動心的是樂句的構思、嘗試、反復開始,總之是一個樂句在整個奏鳴曲中的形成和「發展過程」,一如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現在我已明白我的愛情的組成部分在怎樣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著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後化成模糊的記憶,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開端,因此,聽著小樂句漸漸飄散,就好象看到我的愛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著被灌木叢融開的一條條小徑漫步,鋪滿小徑的薄紗般的小草已日漸稀疏,我憶起有一回乘車兜風,阿爾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後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圍籠罩著我的整個生活,對那次散步的回憶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飄蕩,融在樹枝間似有若無的霧靄裡,落日的餘暉透過這些顏色變深的樹枝,把宛若橫懸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樹葉照得燦亮③,我不滿足於用記憶的眼睛看這些小徑,它們使我發生興趣,使我感動,就象那些純粹的景物描寫章節,藝術家在其中穿插了一個虛構的情節,甚至一整個離奇的故事,為的是使描寫更完美;於是這自然景物便獨具一種震撼我的心腑的憂傷之美。當時我以為,這景色之所以對我有這樣的魅力是因為我始終深深地愛著阿爾貝蒂娜,其實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進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對阿爾貝蒂娜的回憶已經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說,回憶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然而有時我們雖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覺,比如那天我以為看清了自己憂傷的原因,但要追根尋源找到這種感覺更深遠的含意卻無能為力:正如醫生聽著病人向他訴說自己的不適,並且根據這些症候順藤摸瓜,找出內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樣,我們的感覺,我們的想法也只能起徵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邊,於是肉欲便蘇醒了。

  對女性的愛又一次在我身上抬頭,就象當初我停止和希爾貝特會面後的情況一樣;這種愛欲並不和某個我曾經愛過的女人有任何單一的聯繫,而是象從毀滅後的物質中釋放出來的元素那樣飄飄蕩蕩,在春天的空氣中浮游,只等和另一個造物結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發的花兒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觀賞著繁花似錦的少女們,晴朗的日子在她們的裝點下顯得更明媚,過去坐在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車裡,或者,也是一個星期天,和阿爾貝蒂娜一起乘車散步時,我從車內大概也這麼觀賞過姑娘們。我投在她們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與我想像中阿爾貝蒂娜向她們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膽、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結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藍灰色翅膀,與我的目光成雙配對,於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徑上便掠過一種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這些小徑如此變樣的,因為對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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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畫家。
  ②杜·巴裡夫人,路易十五的寵倖和情婦。
  ③而且我時不時地渾身一顫,就象所有那些為某個女人魂繞夢牽的男子,他們看到站在一條小徑拐角處的任何女人都覺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許是她!」他們不斷回頭張望,但車子繼續往前開,並不返回來。——作者注。


  有時一本令人傷感的小說會突然把我帶回到過去,確實,某些小說就象重大而短暫的悲痛,能一掃習慣的障礙,把我們重新和現實生活聯繫起來,不過時間不長,只有幾個小時,跟一場惡夢一樣,因為習慣的力量很大,它產生忘卻,帶回歡樂,而頭腦無力與它抗爭,也無力恢復真實,習慣的力量遠遠超過一本好書的近乎催眠術的暗示力量,後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樣,只有短期效果。

  再說,當初在巴爾貝克我第一次想結識阿爾貝蒂娜時,不正是因為在我看來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為之駐足的少女們,並能概括所有這些少女的生活嗎?過去她們凝聚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裡,如今這顆正在隕落的愛情之星重又化為散開的粉末般的星雲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我覺得這些姑娘全都是阿爾貝蒂娜,我心中印著她的形象,於是處處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條甬道的轉彎處,一位正在上汽車的姑娘是那麼象她,身材和她一樣的豐腴,一時間我竟至於自問,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們向我講述她的死時是否在騙我。就這樣,在甬道拐彎處,或者在巴爾貝克,阿爾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現,上車的方式和過去一樣,那時她對生活是多麼充滿信心啊。剛才這位姑娘上車的動作,我並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經常出現的一種表面現象那樣,不,對我來說,它成了一種持久性的動作,通過适才賦予它的這一層意義,它似乎還延伸到過去,正是這一點打動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憂傷。

  然而姑娘已經不見了。離我稍遠一些的地方有三個姑娘走在一起,年齡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許是少婦,她們那優雅而有力的步態與我第一次瞥見阿爾貝蒂娜和她的女友們時為之著迷的那種風度有極大的相同之處,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後面,她們叫了一輛車,我也不顧一切地四下找車,後來找到一輛,但已經太晚了。姑娘們早沒影兒了。過了幾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遠遠望見我在樹林尾隨過的三個姑娘,她們正從我們公寓的拱門下走出來。完全是那種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頭髮的那兩個,只是年齡大了些,過去我從窗口看見這樣的姑娘,或是在街上與她們交臂而過,腦袋裡便會打千百個主意,她們使我熱愛生活,可是我沒能認識她們。金色頭髮的那一位看樣子更嬌弱些,幾乎是病懨懨的,我不太喜歡。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們一眼就滿足,我的腳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視,無法讓它轉移,它象在解一道數學題時那麼專注,好象意識到必須透過所看的事物探尋出更深遠的意義。我本來也許會讓她們就這麼從我視線中消失,象對很多其他姑娘一樣,可是她們打我面前經過時,金髮姑娘——也許是因為我過分注意地凝視她們了?——偷偷向我投來一瞥,接著,在走過去之後,她回過頭來又瞟了我一眼,這一眼可把我的心點燃起來了。

  不過,見她不再管我只顧和她的女友們又談起話來,我的熱情可能最終會跌落下去,可是下面這件事卻使它百倍高漲。我去問門房那三位姑娘是誰,門房說:「她們想見公爵夫人。我想她們三人中只有一位認識公爵夫人,其他兩位只是陪她到門口。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寫對了。」只見寫的是德博什維爾小姐,我很快把它復原為德·埃博什維爾,也就是說,據我的記憶所及,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個出身極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蓋爾芒特家族沾點什麼親,羅貝爾曾經對我說起過她,因為他在一家妓院遇見過她,還和她有過一段私情。現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為什麼背著夥伴們回頭看我。我曾經多少次想到她,並根據羅貝爾告訴我的名字想像過她的容貌啊!而我剛剛看見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們毫無不同之處,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這目光把我秘密帶進了她生活中某些顯然連她的女友們也不知道的階段,我因而覺得她比較容易接近——幾乎已一半屬￿我了——也比一般的貴族女子更溫和。在她的思想上,我們之間早就存在著共有的東西,那就是我們可能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當然,如果她可以隨便跟我約會的話。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對我表達的嗎?然而那豐富的表情只有我一個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著,要問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究竟長得怎樣,我也許不能準確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髮女郎的側面輪廓,然而我已經瘋狂地愛上她了。突然我發覺,我這樣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維爾准是三人中那個回過頭來並看了我兩眼的金髮姑娘似的。而門房並沒有這樣說呀。

  於是我又回到門口,再一次盤問門房,他說對這一點他無可奉告,因為那幾位姑娘是第一次來,而且他當時又不在場。不過他這就去問他妻子,她見過她們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掃後樓梯。誰一生中沒有體驗過和上述情況多少有點相似,而且是耐人尋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將您在舞會上見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寫了一番,這位好心的朋友據此得出結論說,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並且他向您和她一齊發出邀請。但是在那麼多女子中間,而且僅僅根據一番口頭描繪就斷定是誰,不會弄錯嗎?您即將與之相見的姑娘會不會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將微笑著向您伸出手來的姑娘會不會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後一種可能性是相當常見的,這得歸功於某種直覺,有時幸運之風也促成好事,雖然這種可能性並不總能用德·埃博什維爾小姐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來解釋。於是當您見到她時,您會在心裡說:「正是她。」我記得,我曾經在海邊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誰叫阿爾貝蒂娜·西蒙內。

  這段回憶引起我內心一陣尖銳的痛苦,但為時並不長,在門房去找他妻子的當兒,我考慮的主要是——因為我想著德·埃博什維爾小姐,而在這種等待的時刻,你原先沒來由地安在一張面孔上的一個名字,或一種情況,便會處於游離狀態,在好幾張臉之間飄蕩,如果它附著到一張新的面孔上,那麼為您提供過有關情況的原先那張面孔就隨即變得和先前一樣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門房也許會告訴我,德·埃博什維爾小姐不是那位金髮姑娘,而是兩位褐發姑娘中的一位。在這種情況下,那個姑娘,那個金髮的、詭秘的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經愛上她,並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會消失,門房的決定命運的回答將把她分離成兩個互不相關的成份,而我曾經憑著主觀臆斷把這兩個成份結合在一起,有如小說家把從現實生活中取來的各種素材溶於一爐,然後塑造出一個假想的人物,而每一個素材孤立起來看——那時姓名不再能證實目光的意圖——便失掉任何意義。在那種情況下,我的論據將不攻自破,可是事實相反,門房回來說,德·埃博什維爾小姐正是那位金髮姑娘,頓時,我的論據就變得堅不可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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