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憶似水年華 | 上頁 下頁
五一一


  如此短促的夜無疑不能持久。冬日會重新降臨,到那時我便再也不怕回憶同她徹夜散步直到匆匆而至的黎明這類往事了。然而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儲藏在它冰層下的我曾經萌發過的最初的欲念帶回給我嗎?我最初的欲念是在子夜時分我命人去接她,而在她按門鈴之前我又深感長夜難熬之時萌發的,從今以後我可以永遠徒勞地等待她按門鈴了。那最初的霜凍難道不會把我因兩次以為她不來而萌生的最初的憂慮帶回給我叫?在那段時間我很少看見她,她總是隔幾周來訪一次,她每次來訪都使她從一種我並不試圖瞭解的陌生的生活裡突現出來,她來訪之間的間隙倒能阻止我那不住地中斷的輕如遊絲的忌妒之情在我心中凝聚成形從而確保我的寧靜。這些間隙在當時可能使我安寧,而此刻回想起來,它們卻充滿了痛苦,因為到後來我再也不認為她在這些間隙裡幹了些什麼我不瞭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尤其在她永遠也不會再來訪問我的今天;因此她常來訪的元月份的那些晚上,那些因她的來訪而變得那麼甜蜜的晚上,此刻卻可能借著凜冽的北風向我吹來我當時並沒有感受過的憂慮,而且給我帶來保存在霜凍下面的我的愛情的胚芽,不過這胚芽已變得十分有害了。我想到寒冷的季節又要開始了,自從希爾貝特和我在香榭麗舍大道玩了那幾場遊戲之後,我感到寒冷的氣候老顯得那麼悲涼;一想到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我便憶起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我在那晚白白等待阿爾貝蒂娜直到深夜,這麼一想,正如一個病人從身體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胸肺,我,從精神的角度,從我的感傷,從我的心考慮,我認為最使我不寒而慄的還是嚴寒天氣的重新來臨,一想及此我便對自己說,最難苦熬的恐怕還是冬季。

  冬季和其它季節都有所聯繫,因此要想從我的記憶裡抹去阿爾貝蒂娜,我也許應該忘掉所有的季節,甚至不惜在今後象患過偏癱的老人重新學習閱讀那樣再從頭開始去熟悉這些季節;我也許應該和整個宇宙都斷絕聯繫。我想,也許只有我本人真正的死亡才能(然而沒有這種可能性)使我不再為她的死亡而痛苦。我並不認為一個人的死是不可能的,是異常的,人的死亡是不知不覺造成的,有時甚至會出乎人的意願,而且每天都可能發生。我恐怕會對日子千差萬別卻周而復始這點感到苦惱,不僅大自然,連人為的環境甚至某種更為因襲保守的秩序都可能把這些日子引進某一個季節。我夏天前往巴爾貝克的周年日即將來臨,我那還沒有同忌妒心結下不解之緣的愛情,那尚未為阿爾貝蒂娜成天做些什麼而憂心忡忡的愛情在後來經歷了那麼大的變化,最後終於變成了與初期迥然不同的愛情,致使阿爾貝蒂娜的命運始而變化終而結束的最後這一年顯得既充實,多樣化,又象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接著便是對後來那些日子的回憶了,不過還是前些年的事,禮拜天天氣不好大家照舊出門,午後百無聊賴時,風聲雨聲也會促使我冒充一番「屋簷下的哲學家」;我後來怎樣焦灼地眼巴巴瞧著阿爾貝蒂娜來看我的時刻越來越近呀,那天,不期而至的她第一次撫愛了我,不過被送燈進來的弗朗索瓦絲打斷了,在那樣死氣沉沉的時節,是阿爾貝蒂娜表現了對我的興趣,因此我當時對她的愛情本來是大有希望的!在某個提前來臨的季節,在那些不尋常的夜晚,象小教堂一般半開著大門的講經堂和寄宿學校籠罩在金黃色的塵埃裡,從那裡出來的仙女般的姑娘使街道也為之生輝,她們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和她們的女伴聊著天,激起了我想深入她們那神話般的生活的熱望,就是這樣的情景也只能使我想到阿爾貝蒂娜的柔情,她只要呆在我身邊就能阻止我接近這些姑娘。

  此外,即使回憶到那些極其平常的時刻也一定會有內心世界的圖景加入其間從而使這些時刻變為獨一無二的東西。後來,在天氣轉晴的一天,天空象意大利的天空一般晴朗,我聽見牧羊人的牛角獵號聲,就是這樣的日子也把它的陽光一會兒同我的憂慮聯繫在一起,我的憂慮是因為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在特羅卡德羅博物館,可能和萊婭以及那兩個少女在一起;一會兒又和家庭日常生活的甜蜜聯繫起來,那種甜蜜儼然來自使使我感到難堪的妻子,而弗朗索瓦絲很快就會把這個妻子給我帶回來。弗朗索瓦絲在打給我電話裡轉達了和她一道回來的阿爾貝蒂娜畢恭畢敬的致意,我原以為她的電話轉達會使我感到十分得意呢。我錯了。我之所以自我陶醉,是因為這個電話使我感到我愛的人已的的確確屬￿我,她只為我而生活,即使遠離在外,我也沒有必要去管她,她把我已看成她的丈夫,她的主人,只要我有所表示,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這樣,這來自遠方的電話傳言便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街區的一滴幸福的甘霖,那裡有我的幸福之源,緩解痛苦慰藉心靈的因素會從那裡源源不斷地移向我這裡,最後把無比甘美的精神自由還給我,從此以後我只須——在毫無牽掛地習研瓦格納的音樂的同時——放心等候阿爾貝蒂娜到來,不需要過分激動,更不必帶著毫無幸福滋味可言的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這種「她回來,她對我畢恭畢敬,她屬￿我」的幸福感來自愛情卻並非來自驕傲。此刻即使有50個女人對我唯命是從一召即來,只要她們不是來自特羅卡德羅而是來自印度,我也會感到毫不在乎。然而,在那天,正當我獨自一人在房裡彈奏樂曲時,我感覺到阿爾貝蒂娜溫順地朝我走來,我呼吸到了一種象陽光下的浮塵一般分散的物質,正如別的物質有益於身體健康,這類物質對心靈大有裨益。過了半小時,阿爾貝蒂娜果真來到了,我隨即和她一起去散步,我原以為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都是使人厭倦的,因為對我來說伴隨這兩件事的是一種可靠感,哪知正因為這種可靠感,從弗朗索瓦絲用電話通知我說她已把阿爾貝蒂娜帶來那一刻起,她的到來和與她相偕散步便給後來的鐘點注進了金子般可貴的寧靜,使這一天變成了與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日子,因為這另一種日子已具有與眾不同的精神基礎,這種精神基礎使這樣的日子變得十分獨特,這種獨特性剛好和我一向度過的日子的多樣性結合起來,不過這種獨特的日子是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的——猶如我們想像不出如何在夏日裡休息一天,倘若這樣的休息日從來不曾在我們以往的生活裡存在過的話;我還不能絕對肯定說我已想起了這樣的一天;因為我此刻在寧靜中感到一種我當時未曾感受過的痛苦。然而,很久以後,當我逐漸回溯到我熱愛阿爾貝蒂娜之前度過的那段時間,當我內心的創傷業已癒合從而可以不感苦痛地脫離死去的阿爾貝蒂娜時,當我終於能夠毫不難過地回憶起阿爾貝蒂娜不留在特羅卡德羅而和弗朗索瓦絲上街買東西的那個日子時,我便很樂意地回顧了屬￿我以往從未經歷過的精神時期的這一天;我終於準確地憶起了這一天,不僅沒有增加痛苦,而且相反,我回憶它就象人們想起過了之後才感到十分炎熱的夏天的某些日子一樣,就象人們僅僅在事後才在沒有合金的條件下分析出固定的純金和牢固的天藍石的成色一樣。

  因此這幾個年頭儘管因為我老想到阿爾貝蒂娜而變得痛苦不堪,卻不僅給我對她的回憶增添了連續不斷的繽紛色彩,各異其趣的行為方式,增添了每個季節每個時辰留下的痕跡,從仲夏六月的黃昏到冬日的夜晚,從海上的月光到回家時黎明的曙光,從巴黎的雪到聖克魯的枯葉,而且還加進了我對阿爾貝蒂娜不間斷地作出的特殊分析,每時每刻在我腦海裡再現的她的外形,我在那個時期見到她的次數的多少,間隔的長短,為等她而引起的焦慮,某個時刻我對她所具有的魅力,我所抱的希望和隨之而來的失望;以上這一切都改變了我回顧過去時傷感的性質,也改變了我對與她緊密相聯的光和香味的印象,充實了我生活過的每一個太陽年,這些年辰的春季、秋季和冬季由於與她的往事無從分割已經夠淒涼的了,何況它們同時又是情感年,情感年的鐘點並不由太陽的位置而是由等待幽會的情況確定;一天的長短或氣溫的增加與否由我的希望是否勃發,我們親密的程度是否有所提高來衡量,由她的臉龐的逐漸變化,她的旅行,她不在時給我寫信的多寡和書信的風格,她見我回家時撲過來的動作緩急來衡量。總之,如果說這些變化著的時間,這些千差萬別的日子每一個都把另一個阿爾貝蒂娜奉還給了我,這可不僅僅是因為我追憶了與這些時日大同小異的時刻。記得每次在我戀愛之前對方就已使我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另一個人之所以懷著不同的願望,是因為他的感受每每有所不同,我頭一天還盡幻想著海上風暴和海岸峭壁,可一旦春天的陽光在反射到我半睡半醒中關得並不嚴實的柵欄時悄悄帶進了玫瑰的香味,我醒來後卻啟程去了意大利。甚至在我戀愛的當中,我的精神大氣的多變狀態,我的信仰程度的不斷改變不也是今天把我自己愛情的能見度縮小明天又把這種能見度無限地擴大,今天把它美化成一抹微笑,明天又把它冷縮成一場風暴的嗎?人們僅僅憑自己佔有的東西而存在,人們又只佔有確實存在於眼前的東西,而我們的記憶,我們的情緒,我們的思想卻又如此大量地遠離我們自身出外遨遊,使我們的視線捕捉不到它們的蹤影!這一來我們便再也無法把它們包括在我們自身這一整體裡了。不過它們仍然可以通過秘密通道重新回到我們身上。於是在某些夜晚,我入睡時幾乎已不再想念阿爾貝蒂娜了——人只能想念他能夠憶起來的東西——醒來時我卻找回來了一長串往事,它們來到我最清醒的意識裡遊弋,使我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於是我為我看得如此真切的東西而哭泣,而就在昨天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是子虛烏有呢。阿爾貝蒂娜的姓名和她的死亡都改變了意義;她的背叛也突然變得嚴重起來了。

  我現在一想到她眼前浮現的仍舊是她活著時我經常看見的她的這個或那個倩影,我又怎能認為她已經長眠了呢?她一會兒風馳電掣,一會兒斜倚在她的自行車上,有如騎著神車在雨天飛跑。有幾次,我們在晚間帶上點香檳酒去尚特比森林,她的聲音忽然起了變化,帶著挑逗的意味,熱烈的情緒使她臉色發白,兩頰卻抹上了一層紅暈,車內太黑暗我看不清她,便讓她把臉靠近月光,此時此刻,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我試圖追憶她那發紅的顴頰卻枉費力氣,我再也看不見了。由此可見我應該在我心裡消除的並不是一個,而是無數的阿爾貝蒂娜。每一個阿爾貝蒂娜都附著於某一天的某一個時辰,我在重見那個阿爾貝蒂娜時我便重新置身於那個日子了。而過去的那些時刻也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在我們的記憶裡它們總是朝未來運動著,——朝那本身也變成了過去的未來,——而且把我們自己也帶進這個未來。下雨天,阿爾貝蒂娜披上橡膠雨衣時我從不撫愛她,我真想請她脫掉這副鎧甲,否則這就成了與她共同體驗軍營之愛和旅伴友情了。然而這一切都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已經死了。有些晚上她仿佛自我獻身請我做愛,由於害怕她變壞我一直裝做不理解她的要求,沒有我的響應,她恐怕也就不會去要求別人了,而此刻這個要求卻激起了我瘋狂的性欲。在別的女人身上我也許根本不可能體驗到同樣的做愛的快活,然而能貢獻給我這種快活的女人,我即使走遍天涯也再難以邂逅了,因為阿爾貝蒂娜已經辭世了。我似乎應該在兩種情況之間進行抉擇,決定哪一種是真實的,因為阿爾貝蒂娜之死——這個情況來自我並不瞭解的現實,也就是她在土蘭的生活——和我對她的全部想法,和我的欲求,我的悔恨,我的動情,我的迷戀與忌妒是那樣地互相矛盾。那些從她全部的生活引出的極其豐富的往事,那些能夠說明和代表她一生的極為充沛的感情似乎難以令人相信她已經離開人世了。我說她的感情充沛是因為保留在我記憶裡的我對她的柔情襯托出了她感情的豐富多彩。不光阿爾貝蒂娜一個人只是一連串的時間概念,我自己也是如此。我對她的愛情並不簡單: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夾雜著肉欲,類似居家的甜蜜感情忽而與冷漠相融合,忽而又伴之以瘋狂的忌妒。我不是一個單一的男人,而是一支由熱戀者,冷漠的人和忌妒的人混合組成的大軍——這些忌妒者中沒有一個隻為同一個女人而忌妒。無疑正由於此,我雖不情願,總有一天我的心會痊癒的。在一個群體裡,各個組成分子可以不知不覺地一個被一個代替,代替者還會被淘汰,因此到最後會發生變化,但如果不是群體而是單一體,這種變化是難以設想的。我的愛情和我本身的複雜性使我的痛苦成倍增長而且變得五花八門。不過這些痛苦總還是可以是排成兩組,兩組之間的交替便構成了我對阿爾貝蒂娜全部的愛情史,我對她的愛情不是耽于自信就是流於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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